以金丹层次的计算力而言，威廉德斯六世本不该陷入呆滞。
平时遇到的任何问题，他都能在极短时间内得出答案。除非线索不足，又或者本身无解。
此刻，洛里克·路德菲尔的陈述已经在神魂流转间被推演过多次。它可以解释六年来洛里克的沉寂，以及林河仍然允许洛里克上舰的理由。
没有什么破绽，似乎很合理。甚至可以说，威廉德斯六世在今天之前就该想到了。
但他没有。
因为他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他毕生所追求的事物，在洛里克眼中竟犹如阴沟污水。而洛里克追求的东西，却是九天之上的甘霖？
财富、权势、乃至真实无虚的力量，居然都没有资格与“知识”相提并论？
不，不可能的！
时隔六年，威廉德斯六世再次产生了“暴怒”的情绪。所幸他有金丹层次的控制力，才不至于当场失态，甚至将身旁的金属人偶撕成碎片。
“……我不认同你的想法。”
威廉德斯六世说话时，仿佛耗费了大量的体力，就连永远昂扬的脖颈都略微弯曲。
洛里克却浑如不觉，轻松道：“很正常，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
威廉德斯六世沉默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虚空之中，似乎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曾与眼前这个人在同一层面上对话过。
——终有一日，我亦将踏足化神，乃至更高。
威廉德斯六世对自己说。
——到那时，我会踩在洛里克·路德菲尔的脸上，听他忏悔自己的罪孽，承认自己的无知。
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威廉德斯六世不打算与洛里克翻脸。
成年人的世界里，不讲正邪，不谈好恶，惟重利益。
就在气氛陷入怪异寂静的时候，两人周围的全息投影忽然有了一丝颤动。原本是朗朗青天，阳光洒落，此刻却骤然变了色调，仿佛罩上白色纱幕一样模糊化了。
“终于……”
“要起航了。”
威廉德斯六世感慨道。
以他的身份地位，对这艘星舰的基本构成和动力系统自然有所了解。所以他知道，不久前悬浮于城市之上，靠的是投射至星舰外侧的常驻反重力场。
现在即将出发，脱离星球，反重力场就被替换为能量推进虚拟外壳。呈现在星舰外部，就是淡淡白光交织成宛如巨茧的超级法阵，足以完成行星系级别的常规飞行，抵御物质宇宙的任何碎石陨星。
威廉德斯六世的目光投向脚下，那座空旷城市的方向。数秒后，下方涌现出大量炽白光辉，城市轮廓瞬间模糊，同时肉眼可见地开始了缩小。
星舰用能量推进，开始垂直攀升。
很快，直径百里以上的林家新村在视野中变得只剩拳头大小，视线尽头的地表出现了明显弧度，甚至还能看到天圣元洲的边界。莽莽山川，滔滔江河，都如同被描绘在画卷上一般玲珑袖珍。
从这时起，视野内浮现出火光，色泽由红黄至青紫，拖出无数道瑰丽流光。那是能量外壳与空气摩擦所迸发出的火焰，令视野中的地表画卷仿佛也因燃烧而扭曲。
星舰腾空的过程中不断加速，仅仅三十秒后，火光就已彻底淡去。视点提升到了大气层之外，俯瞰近半星球，令威廉德斯六世心中的超然感油然而生。
“很久以前，在我刚刚继位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星球之外看看。”
威廉德斯六世轻声说道。他并没有等待洛里克的回应，就像身旁没有其他人一样，喃喃自语着：
“其实，在六年前，亲身体会过天外大敌的威势之后，我又一次记起了这个梦想，愈演愈烈、掏心挠肺。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第一时间派出逆刃，来到林家新村。”
洛里克没有说话。
星舰仍在加速，距离他们出生的蔚蓝星球越发遥远。很快就越过了当初洛里克对战分神存在的距离，驶向更加遥远的深空。
在无垠的漆黑背景下，那颗散发光芒的太阳变得更加耀眼，投射着仿佛足以穿透灵魂的光辉。
以威廉德斯六世的视力，可以分辨出与星辰不同的十六颗更大的光点。他了解过相关的知识，那是这个恒星系统中的另外十六颗行星，本身不发光，只是反射着来自太阳的光线。
那些行星有着各自的轨道，不同的色彩，其中个别甚至带着玄妙的环带。威廉德斯六世可以想象，它们必然也有着截然不同的地貌与气候，若有生命，那也能形成一个个繁盛的世界。
在远离星球之后，星舰的外部能量推进法阵进一步扩张了。至少相当于金丹层次的能量如山如海地涌流而出，将航行速度提升到十分之一光速。
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出发地的星球就已经缩小到与其它行星毫无区别。威廉德斯六世估计，他们已经越过了第八颗行星的轨道。
然而，后面的行星轨道距离越发遥远。就算是光速，至少也要花上几个小时才能触及最远行星的轨道。更不用说在星际航行中，林舰长特地用“光年”这个单位来计量恒星之间的距离。
按照圣宗内星图的标示，最近的一处虫洞，也即“空间翘曲点”，位于大约三点二光年之外。
十分之一光速，已经是无尽星河号推进系统的标准速度。若要加速到十分之二光速以上，就将出现明显的整体性时空扭曲，威胁到整艘星舰的安危。
以这个物质宇宙的规则而言，光速是常规物质不可超越的上限。就算是化神修士，也只能在自身完全能量化后实现光速移动。
然而……
林河说过，星海文明繁盛的宇宙中，必定存在普适性的星际航行手段。
这时，威廉德斯六世发现无尽星河号的能量外壳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原本如翼展般撑开的推进阵法迅速静默、收拢，仿佛层层叠叠的羽翼覆盖在最外层。
能量推进中止，但威廉德斯六世知道，一个以星舰为中心的巨大空间力场即将展开——
下一瞬，他看见视野内的肃穆星海尽数化为流光，又像是被某种力量拉扯为细长的轨迹，却又几乎静止不动。无尽星海化作遥遥星路，星舰仿佛在无数细碎光带组成的悠长通道中乘风破浪！
然而，凝神望去，无论光明还是黑暗都似乎在扭曲、动摇。以金丹层次的灵觉，透过投影，隐约可以察觉到过量的细节。那种极不稳定的冗余感，令人心情烦躁，金丹神魂都难以自制！
“这就是……高维空间的部分展现吗？”
威廉德斯六世喃喃道。
他看过林河公布的相关知识。这个世界的空间规则，除了常规物质宇宙之外，还存在着以混乱形式存在的高维空间。并非数学意义上的四维、五维，而是折叠于主宇宙里侧的某种不稳定存在，观测结果缺乏普适性。
无尽星河号用以星际航行的推进手段，正是以此为基础的空间扭曲。通过牵引高维空间影响物质宇宙，实现航向前方十光秒内的空间坍缩。
由于高维空间性质并非恒定，空间坍缩后的距离在每个时刻都略有偏差。但在十分之一光速的基础速度下，缩短后的路程均瞬间被跨越而过。
星舰自身速度不变，但它每走过一段路程，相对于更远处的参照系，就推进了数万倍的距离。
为此，前方的一切物质都在空间乱流中爆碎，光芒层叠、辐射交织，给星舰内的观测者带来彼此干扰重复的大量信息！
“安定你的心，威廉德斯。”洛里克忽然道。
威廉德斯六世凛然一惊，收回注意力，眼眸中神光略微黯淡，点头道：
“你说得对……林舰长也提过，那是修为更进一步的必备素质。”
“你，想要晋升化神吗？”
“当然。”威廉德斯六世没有隐瞒。
洛里克并未评价，仍如雕塑般坐着，望向无尽星河号驶向的幽幽远方。
威廉德斯六世忽然想要问他，为什么要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洛里克对威廉德斯六世的了解并不肤浅，他应当明白后者的野心。化神之路很远、很难，但至少看得见，星舰上有许多人都怀着这样的梦想。
然而，威廉德斯六世终究没有开口。他隐约猜到，这与两人各自道路的分歧有关。
他不想与洛里克在这个话题上进行无意义的辩论，便也静静坐着，心神安定。
星舰远航，脱离恒星系统，驶入冷寂深空。
十几个小时倏忽而过。
航向正前方的极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漆黑的小点。
它逐渐扩大。没有光芒，亦不见黑暗，更并非纯粹的“无”。任何人一眼望去，都会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有什么色彩，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看不清。
那是虫洞。
那是这个没有边际的物质宇宙，仿佛烂苹果般被蛀开的无数缺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