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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枝接了笔墨,因无处去放,便转头把纸张搭在马背上,捉笔写出几个大字,将那纸提竖起来,面向那妇人,问道:“可是这三字?”

对面妇人睁大眼睛去看纸,却紧紧攥住衣衫下摆,局促站着,并不说话。

一旁老妪帮嘴道:“她不识字!”

赵明枝一时明悟,自知考虑不周,又补问道:“承宗继祖,珍珠元宝,是这二字么?”

那妇人嚅嗫道:“应当是吧……”

说完,却是手足无措,茫然站立。

赵明枝郑重道:“请娘子分辨清楚,究竟是或不是。”

该名妇人还未说话,人群中已经有反应过来的,急忙叫问道:“是又怎的,不是又怎的?”

赵明枝转身回头,寻那发声处。

她目之所向,被注视人纷纷垂眼低头,无人敢做对视。

“若是,将来朝中设碑祭祀,便以这名字刻凿于石碑上……”

此言一出,场中所有人都躁动起来,个个看得过来。

“什么石碑?你这话什么意思??”

“朝廷会做祭祀?怎的祭祀?”

“是祭祀哪一个,谁人能进那石碑?”

眼见众人越问越多,赵明枝将手中匕首归鞘,先看一眼方才那侯继宝妻子,又偏转过身,抬头看向黄麻麻人群,道:“今次城西生出这样惨祸,虽也赖怪天灾,其中却不乏人祸——若非京都府衙督查不周、管理不利、用心不足,又怎会致使如此……”

听得她一口将责任推到官府身上,场中氛围顿时为之一松,许多本来虎视眈眈的,眼神中愤怒也消退了一二分。

“今上虽然远在蔡州,一旦得知此事,如何能不悲痛?京都府衙自知生错,虽难挽回,却不至于一错再错,只好先戴罪办差,等朝中责罚。”

赵明枝先一口认错,等观察片刻人群中反应,才又道:“此外,新任权知京都府是为朝中参知政事,更不会坐视不理,早间便拟了折子叫急脚替送往蔡州,当中想了许多善后之法,不少事情今日就已经开始着手处置……”

“其一,此地死难者俱都压在雪棚之下,时日太久,早已难辨身份,倘若置之不理,一怕诸位心中太痛,只想寻出家人朋友所在,日夜围在此处挖掘,其实极易受伤,稍不留意便要被冻伤、擦碰、砸压,因无人看劝,还易生出摩擦;二怕将要惊蛰,一旦雪化,犹不能请人入土为安,难道任其这般敞天露着?如此气味,还恐酿生疾病,即便你们自家不惧,难道家里小儿、老弱也无畏?”

赵明枝在此处朗声侃侃,语速不徐不疾,语调或顿或挫,听来甚是诚恳,只将必须将尸首运走的道理一一摆出。

众人听了,无一个出声反驳。

其实谁人不知道尸首不能久留,容易滋生瘟疫,只摊到自己头上,碍于情感,实在难做取舍罢了。

过了几息,终于有人问道:“怎的入土?说得轻巧,难道混在一处烧个干净?那岂不是将来个个缠搅在一处,都要在地底下做孤魂野鬼……”

那话中已经带了商量的意思,显然说话人已经冷静下来。

赵明枝便道:“生死丧葬本就是为大事,诸位为亲友忧心,才是人之良善本性,只今时情况实在不同从前,因地下死难者难做分辨,不论掩埋也好,烧做灰骨再葬也罢,其实都不容易,既如此,我有两个法子,还请诸位一听。”

“若是不愿火化,欲要土葬,可以一齐出力,将人先运送出城,择一处人迹罕至山野地方挖坑合葬……”

众人尽皆沉默,无一个说话。

这样法子虽然能留住全尸,听起来又简单,可实施起来,却麻烦得很。

既然没办法分辨自家亲友,那怎的运,运哪一具?

若是运到别人的——实在十有八九——尸首这样晦气东西,谁人又愿意?

更何况此处多是老弱妇孺,又无工具,如何能运得动?

就算运出去了,埋到哪里?既是要求山野地方,人迹罕至,必定极为偏僻,这样地方一来难找,二来就算找到了,肯定也距离此处极远,极不方便,况且那样偏僻,日后怎么去扫墓?

但这些问题,却都不好拿来再做追问,毕竟全是为了全须全尾土葬才弄得这样麻烦。

不多时,就有人追问道:“另一个法子是什么?”

赵明枝直接道:“以火葬之,眼下便由府衙安排人手开始运送出城,等一应办完,诸位可去自取一份骨灰,将来与其余物什回乡再修衣冠冢……”

“至于此处,衙门会在城西外择地方作为置放,吕参政折子里已是奏请天子赐碑赐字,等陛下回了京,会来亲做祭祀……”

听得这话,四处早响起嗡嗡声,无一人不着急交头接耳。

有人忍不住叫道:“你是哪个?说的这话当真么?不是哄骗俺们?陛下真会回京,还会亲身来做祭祀?”

他话音刚落,便被身边好几个人或拿手肘去捅,或拿脚去踩。

“瞎眼泡,没瞧见么?后头全是禁卫军!”

“昨日没去城西看热闹么?你竟不认得,这是当今公主殿下!”

“她一来我就看出来了,仙女似的,只穿得同个寻常小娘子,也不怎的讲究排场,若无后头那些禁卫,还真有点不敢认……”

一干人等嘀嘀咕咕,却不敢大声说话,惟恐叫赵明枝听见。

而那勾当左厢公事已是从陪同吏员口中得知情况,正忐忑不已,听得说皇上会回京,虽不敢信,却不愿不信,忙自上前叫道:“公主殿下在此,一诺千金,岂会做什么哄骗?”

他心中虽虚,口气却强硬得很。

此时这样强硬,其实倒也有些用,场面很快安静起来。

赵明枝又道:“若选火葬,过几日自会在此处设点,请诸位各自登记家人亲友姓名籍贯,将来尽数刻在碑上,可做地下区分上飨之用,不必担忧孤魂野鬼空无祭祀,同时也是警示,叫将来天子来此处祭拜时,一朝上下晓得必要引以为戒。”

太上皇虽去了夏州,致使大晋朝廷里外尽失,也早没了民心,可真龙天命想法数千年来早已根深蒂固,一旦给众人得知可能由天子亲自祭拜,又有他题字,当真没有不心动的。

本就难做区分,只要石碑上能有姓名籍贯,那供品标得清楚,地下亲人想来也能分到自己供奉的吃食吧?

若跟着第二种法子,还不用自己出钱出力办理后事,从来丧事难办,一不小心家底都要掏空,要下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买棺材做碑?

一时之间,无人不心动。

赵明枝再道:“今日此处闹得不甚好看,自然也是衙门做得不够到位,然则归根到底,还是朝廷有错——京师自行守了数月,当中击退过数不清多少狄人南下,因物资粮谷难以运送,据我所知,府衙当中已经近半年没有正经发俸了,前次张副帅守城,还从衙门上下官吏手中筹措纲粮银钱,人人慷慨解囊,甚至有人把家中祖传之物都卖了……”

“在场不管是官是兵,是吏是卒,或是征召来的役夫,许多都饿着肚子在干活,事情繁杂,难免有不到位地方,然则没有不是善心的……”

她还在说着,不少推车抬尸的役夫兵卒都红了眼眶,便是那勾当左厢公事也把头偏转,拼命去眨眼。

赵明枝装作未见,又道:“诸位乡亲遭此劫难,朝廷对往事难做弥补,只好设法日后好生安置,眼下还请莫要着急,稍待几日,等府衙细细去做安排。”

因见四下围得满满当当都是人,她左右环视一圈,抬步往人群中穿出。

众人见她走来,不用说话嘱咐,已经自然分开。

赵明枝往前走了十余步,举起右手,指向右边空旷地方,道:“诸位若有了决意,此时分做两边,要选土葬,便来我右手处站着。”

顿一顿,再道:“若有愿意按着朝廷安排,先做火葬,再立碑记之,便站来我左手。”

她已经脱出人群所站位置,其实面对众人,左右手所指方向人都只有寥寥几个,然则这话一出,刚开始无人动作,过了许久,右手边选土葬的本还站在原地,见无人过来,赶忙慢慢挪到当中,而站在中间那许多流民,仿佛脚下按了同样方向车轮,慢慢往赵明枝左手方向滚动。

眼见这事总算勉强得以解决,不至于引发动乱,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赵明枝便道:“既如此,还请诸位官爷、差役继续办差吧,眼见就要天黑,一路小心才是。”

这话说完,原本拦在路上的许多披麻戴孝流民便慢慢让开一条道来,任由推车通过。

终于样样回归正轨,不知谁人忽然叫道:“公主,陛下当真要回京么?徐州要是守不住……”

赵明枝道:“京师本是大晋都城,陛下不回此处,还能去哪里?”

又道:“至于徐州……”

她犹豫一下,总觉得这话十分难说,还在想着,就听身后一人接道:“禁军已同西军一并北上,徐州必定无事……”

那声音沉稳有力,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掷地有声,和着行走时铁器摩擦声,叫人不由自主生出信服来。

赵明枝心中一跳,连忙回头,却见裴雍身着半甲,正从后方大步走来。

他身形本就高大,着甲之后,更为威武,单手持长棍,几步行来,立在赵明枝身前,先行了一礼,复才站直身体,向那说话人道:“我听你口音,当是真定人,是也不是?”

那人昂首挺胸道:“俺家祖上八代都是真定人,只可惜年纪大了,不能投军!”

裴雍便道:“你若有心驱贼,还想将来回乡,明日去城门处排队拿劳力换饭,自有东西做,虽不能上阵,也能助力前线杀敌。”

又扬声道:“从前众位没得做选,今后许多事情待要人力,只要有愿出力的,明日自去城门处报名,此番一战是输是赢,既看前线官兵,也看我等后头卖不卖力了!”

若说赵明枝还要旁人帮着相认,裴雍身上着甲,以他身高相貌,甫一出现,就被大半人认了出来,既知他身份,竟无一人去做问话。

只有方才那真定人叫道:“俺自会去的!只盼裴节度当真杀得回我老家,叫我死后能得还乡!”

裴雍望着他道:“不用死后,有殿下在,必叫你活着还乡。”

大晋此时与北狄对阵并无半点进展,反而节节败退,如此宏愿虽是从裴雍口中说出,也叫人不敢立时就信,只是因为他从前百战百胜名声实在太大,让听者不由自主多生出几分希望来。

此处危急既解,原本十分难缠流民反而帮着抽调而来的役夫、差役搬抬地下尸首,收拾地方,而先前那闹自杀妇人则是抱起地上襁褓,又拽着儿子走向一边,一边哄着怀中小儿不要啼哭,却又忍不住偷偷拿眼睛看过来。

赵明枝察觉此人目光,回望过去,对方却下意识带着小孩跪倒在地。

她身上衣衫甚是单薄,襁褓中小孩不同于寻常婴儿圆鼓鼓肉嘟嘟双颊,只有干瘦,一点血色都无不说,脸上还发黄。

至于那个大点的小孩,更是光着脚,那脚指头露在外头,冻疮层层累叠,破了又结痂,结痂了又破,早已全不能看。

这样情形的,又何止她一人一家。

赵明枝情知不能看表治表,寻来一名宫人分派了几句,等见宫人去寻了那妇人,两人搭上话了,才放下心来,转头正要去寻裴雍,却见他站在自己身侧两三步外,又近又不近的,目光和煦,其中似有隐约激赏,正注视自己。

被这样眼神看着,她忽然生出几分微妙感觉来,只好叫一声“二哥”,踟蹰几息,道:“我本还想晚上再寻你谈事……”

裴雍轻声道:“我在城门处巡视城墙沟河,听闻此处闹事,因怕动乱,便来看看。”

两人正说着话,后头那车夫早把马车赶了过来。

裴雍伸手将那缰绳接过,转头向赵明枝道:“我少时随继父入京,曾在此处吃过一家鱼羹,早间出来见还开着,并未南迁,今日既然来了……”

不待他把话说完,赵明枝便道:“正好饿了,我跟二哥去吃鱼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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