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义山前不远处,有一处密林。
不义山地处元磐的管辖区,连着那片密林也有简单的名字,不义林。
不义林深处,有一座林中小屋,小屋门的台阶上青苔横生,显示这座屋子有些年头。
是夜,屋中生着微弱的火光。
一位孩子坐在火炉旁,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一旁有一位老爷爷坐在桌子旁。“爷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爷爷抽着北地特有的旱烟,烟雾在封闭的屋子里萦绕。说“元荧,二十三年。”
孩子沉默不语,说“爷爷,元磐亡了,我亲眼看着他们被曦朝人的弩箭射穿的。”
这回轮到爷爷沉默不语,说“元磐还没有亡,还有你。”
孩子回“我只是太子的家丁,有我有什么用?!”
爷爷说“你可以为他们报仇!”
孩子说“当年救下的叫花子已经为我报了仇,你不知道,我那天去一一客栈,全是尸体,血干涸在地上,满地的弩箭,我很爽,我认为我报了仇。我不想再想起来了,我想接受新的生活,我不想,我不想了!”
爷爷再一次的沉默,吸烟的频率越来越猛。
不义林多山野异兽,夜里又争相嚎叫,徒增恐怖的气氛。屋内更是压抑紧张。
最终爷爷开口,说“睡觉吧,余风骨,明天是北地特有的节日,预祝一年的结尾。”
“我带你去镇上看看。”
余风骨坐在火炉旁,火星四溅,孩童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里即将要燃尽的木头。
他喃喃自语的说“十二月三日。”
十二月三日,鸢尾镇。
鸢尾镇地处不义山东北方,是元磐第一大边疆重镇。未起战事前,是贸易往来最频繁的地区,文化交流广泛,使得鸢尾镇有着极大的魅力,吸引过往人群驻留。如今曦朝横扫六合,一统天下。鸢尾作为边疆重镇的地位便被削弱了。但是一些自古就有的习俗仍然得到保留。
就比如在十二月三日的节日,尾节。
这一天,集市热闹异常,冬日里能达成以往未曾有的人山人海的景象,各种各样的商人汇聚于此,就连平常不能随便上街的女子也被允许打扮的花枝招展,但北地刚下过一场大雪,姑娘家的打扮谈不上多花枝招展。
这次的贸易活动只是第一项活动,这场节日预计要持续到夜深时分,有各种各样的节目,比如杂耍、花灯、戏剧等等。都会与本地的百姓见面。
同时,新朝刚立,对待百姓自然是偏向于怀柔的政策方针,新帝仁明,对待北地的习俗表示支持态度。使得鸢尾镇的属官也放心大胆的操作,一展曦朝的大国风采。
鸢尾镇大开方便之门,检查手续一一放宽,每位入镇的百姓都对军爷表示节日的喜庆。包括余风骨和他的爷爷。
他们入城的时候,已经接近到正午时分。
爷爷对军爷递上他的路引和名剌,上面写着,元磐辽地军户郭沉。
军爷说“郭兄,这名剌要及时更换,不然容易惹上麻烦。”
郭沉说“军爷说的是,我老了,就容易忘事,今日带孙子游玩一番,明日就去更换。”
军爷说“这你孙子啊?大好的节日裹得那么紧做什么?露个脸给我看看。”
在郭沉身后,表现的怯生生的余风骨往后掀兜帽。露出一张脸,但是眼神让军爷有些胆颤。
虽然没有什么恶意,但那的确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眼神,眼神无光。
军爷说“进去吧,玩的开心。”
余风骨重新带上兜帽,遮住大半脸庞。郭沉拉着他向里走,又向军爷说“谢军爷,节日快乐。”
军爷深深看着余风骨的背影,对旁边的人说“你看到那小孩的眼神了吗?”
旁边的人回“怎么了?一个孩子,有什么可注意的。”
军爷说“不好说。”
旁边的人说“这不要紧,主要是我们做好迎接,一会儿城门令谢大人要过来。”
军爷说“自然晓得。”
旁边的人看着冬日暖阳,说“可大人应该快到了,为什么还没有来?”
此时,不义山顶。
原本被埋好的大坑被打开。
四人拿着工具站在坑中,一具一具扒开尸体,计算数量。
第五人站在坑外,看着在坑中的尸体。
“陈先生,一共四十四具尸体,史官记录不假。”四人中的精壮男子对坑外的陈先生说。
陈先生生的瘦弱,眼中含光,极为坚定。他说“好,王一,你把山封了,并且尽量找到在山上被杀的兵,并且去趟双一客栈,要留心观察所有的现场。”
“马二,你带着林三搜索整片山林,不放过任何找到线索的可能。”
“叶四,你陪我到鸢尾镇,见北地的朋友们。”
“是!”坑中四人异口同声地应答。
“我们复原不出当时逃跑的人被救援的情况,就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性。离事发之时不足半个月。考虑各种情况就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存在线索的地方。尽我们所能,还原出当时的情况。”
随后四人四散开来。
叶四,五人组中唯一的女性走到陈先生身边。
叶四温柔地说“先生,我们走吧。”
鸢尾镇有两处城门,在面对元磐原疆域的城门关卡处,城门令谢俊作为长官,视察此处城门的情况。
有长官视察,检查来往路引的兵士自是不敢怠慢,有条不紊地进行审查。
谢俊宽心于现在的情况,但逐渐,有两个人引起他的注意。
北地多粗犷服饰,但眼前的两人,一男一女是明显的曦朝装扮,整体装束下透露着精练的感觉,极易引人注意。
谢俊的下属看他们的路引和名剌,分别写着关隘和孟月。说“两位是真武人?来北地做商?”
男子回话“是,回官爷,已经有三年了。”这位就应是关隘。
下属问“那未曾看到两位的商车。”
关隘说“我们的商铺开在辽地,闻鸢尾尾节的盛大,心中痒痒,便想着能不能进城游玩一番,便没想着在这卖货。”
下属回“那倒是可惜了。”
关隘说“不可惜,不可惜,人生在世,就是要开心嘛!”
下属还回去路引和名剌,说“你们过去吧,今天好好玩。”
关隘身旁的女子全程没有说话,微微一幅,就当谢过谢俊的下属。
谢俊看着关隘和孟月向城中走。
鸢尾镇,集市。
集市汇集在鸢尾镇中央的广场里,余风骨在郭沉的带领下,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孩子的笑意。
郭沉身上有点积蓄,便买了好些吃食,递给余风骨,就算十二月的北地寒冷。郭沉看着余风骨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心中也觉得暖暖的。
距离他们进城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余风骨在郭沉的投喂下,肚子有些鼓鼓胀胀的。吃饱之后,余风骨脸上也露出幸福的笑意。
在中央广场的不远处,无水客栈二楼阳台,因冬日高照,城中还是银装素裹。气温回升,变得温暖起来,尤其能一览无余整座广场的风光,使得这个位置足以待价而沽。阳台的位置便开始营业,因为视野极佳,很快便被订走。
订下的是一位男子,衣着厚实,但不是什么值得考究的服装。起初店小二见这位客人长得邋遢,耳朵不知怎的少了一只,又要订视野极佳的位置,便心生不屑。刚想说话的时候,看着客人排出一锭金子,店小二便屁颠颠地领着客人上楼。
男子坐在桌子旁,透过阳台,他把目光定在坐在长凳上喝馄饨汤的余风骨和郭沉二人。
他手上停不住地往嘴里送花生米。
在中央广场,关隘、孟月两人坐在馄饨摊位上,正在吃混沌。关隘吃饭粗犷,有辽地汉子吃饭的风范。孟月倒是像江南水乡的女子一般,吃的文雅。
孟月吃完一只馄饨后说“在哪汇合?”
“呐”关隘偏过头,指了指无水客栈,说“天字一...”说完定在当场。
孟月顺着关隘的目光,看向客栈二楼,只看到一个吃花生的男子,问“怎么了?”
关隘说“王七风!”
孟月也镇在当场,说“去年在南越国旧址的剿杀行动,不是杀了他吗?为何他会出现在此处?”
关隘说“很可能,那是假死。”
孟月说“那我们怎么办,差人过来围捕他吗?”
关隘说“这是一条大鱼,我们就算抓不住他,我们也要看住他!功劳可不好分享。”
孟月说“嗯呢。”
孟月想要在确定一下王七风的面貌,记在心中,却惊讶地发现客栈二楼的阳台,没有一个人在场。
孟月有点惊讶,说“他不在了,是不是我们看错了?”
关隘查过后也发现阳台没有一个人,但他们看错这种话他是万万不会信的。早年,粘杆处前辈四处追杀王七风,他当时为新近粘杆处干事,对这种人、这种事是十分上心,便多留意了几分画师所做的画像,身材高瘦,目光中有老态,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少了一只耳朵。
他立马回想起,王七风看向这里的目光,明显不是看他这里,只是他碰巧瞧见了。关隘四处查看,发现馄饨摊里有两对百姓在吃馄饨,一对年龄相当,明显是夫妻。另一对是爷孙。
关隘做好决定,低声说“你想办法盯着这两对吃馄饨的人,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如果都是城中的人,你就不用盯梢。如果其中一对不是,你必须死盯下去。”
孟月打量那两对吃馄饨的百姓,说“如果只是他无聊往这边观察呢?”
关隘说“我说过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孟月听完后点头表示答应。
关隘几口就吃完馄饨,对孟月说“我过去了,务必跟紧。”
孟月好不容易吃下勺中的馄饨,含糊不清地说“好。”
无水客栈三楼,天字一号房。
陈先生透过窗户,注视中央广场的情况。
对身旁的叶四说“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多久?”
叶四回“先生,还有一刻钟。”
外面响起敲门声,陈先生说“我喜欢不准时的人。”
叶四走到门一侧,问“门外是谁?要干什么?”
“我做些杂物生意。”门外男子说。
叶四看向陈先生,陈先生笑着说“门外货家快请进,我们正好有需求。”
叶四应声开门,见到的是吃完馄饨的关隘。关隘闪身进入屋子里。叶四谨慎的四处查看,确定无人之后才关上门。
关隘对陈先生行跪拜礼,说“在下辽地粘杆处第十一郎,关隘。见过京使大人。”
陈先生和蔼的架起关隘,说“关兄弟,快快请起,我们本是一脉,不用行此大礼。”
关隘说“谢大人。”
陈先生说“不用叫我大人,叫我大人显得我多厉害似的,我也是跟你们一样做起来的。就按我在粘杆处的叫法,叫我陈先生就好。”
关隘说“属下不敢当。”
陈先生说“我们坐,四儿,叫店家拿些菜来,再温上几壶好酒。”
叶四没回答便走出门。
屋里剩下陈先生和关隘两人。陈先生说“关兄弟,先行调查结果怎么样?”
关隘说“得出的结果是元磐可能有势力残余,目前能确定的地方有,辽地和当阳两处,短时间内无法锁定是哪处。然后我联系了资料库藏司的兄弟,他们查阅当年的资料,里面有较为全的捉蝶郎人物志,没有找到善使弩箭的人。”
陈先生说“我们这边的情况是,不义山死掉的士兵,尸体找不到。我的几个部下已经按照我们的计划分出去了,今明两天,必有结果。”
关隘说“先生良策。不过属下发现一个人,本来是看到的,转眼又不见。刚才属下上楼来寻您的时候,也没有发现有人在,但是桌上的吃食还在。”
陈先生说“是谁?”
关隘说“王七风。”
陈先生知道王七风极其善于布置陷阱和突袭,在粘杆处的通缉榜上常年位居高位。
门外这时响起敲门声,陈先生陡然瞳孔放大。
陈先生的横刀原本是叶四专拿,叶四下去叫店家准备酒菜后,横刀便被放在桌子上。陈先生顺势拿起。这阵仗惹得关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也顺势拿出小刀。
门外依然在敲门。
关隘说“门外何人?”
“姓名不足挂齿,有人要你们的命。出了很大的价钱,我抵挡不住诱惑。”
陈先生示意关隘,必要时候破窗找援兵。他说“我们出双倍价钱,买我们的命。”
“不行,我习惯有一说一。答应别人的事情我反不了悔。”
陈先生说“我们见过吗?”
门外无人说话。气氛逐渐凝固,关隘拿出怀中的信号箭。
“先生,快跑!他是王七风!”
是叶四的声音,陈先生当机立断,说“放箭!”
关隘顾不得迟疑,立马松开引线。红色的弹丸冲破窗户,向天迸发。
接着两人没有犹豫的跳窗,落在地上,激起雪尘。
两人接着混入中央广场。在人群中消失不见。
客栈三楼,原本是陈先生的屋子,这时门被打开。
男子邋遢,且少了一只耳朵,符合王七风的特征。女子长相柔美,完全没有叶四凌冽的气质。
女子向王七风说“谢谢七风哥哥。”
王七风说“别,别,我都能当你爸了。我拿钱办事,之后的尾款快点送过来。”
女子说“哥哥还要送我最后一程,妹妹武艺不精,还是需要哥哥保我一下。”
王七风止不住嫌弃,说“行,行,你快忙你的吧。”
女子施礼后便在屋子里翻找。王七风坐在桌子旁,端着弩箭,正对着门。
中央广场,关隘射出的红色烟雾弹倒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导致两人跳窗的动作并没有惊起多大波澜,又吃下一碗的余风骨眼中散发着神采,问郭沉天上飞的是什么。
郭沉看了一眼说“那就是谁家小孩无聊放的白日焰火罢了。”
孟月由于一直盯着那两桌人,完全没有注意到陈先生和关隘的状况。但放出的信号弹孟月却是感受到,孟月看到信号弹,心中一万个念头想要过去帮忙,但没有办法,只能遵守关隘的命令。
关隘和陈先生兜兜转转,在死角下移动到无水客栈一楼。
陈先生惊愕发现叶四在一楼坐着,他有些情绪不稳,上前问“四儿,你怎么在这里?”
叶四问“我在等饭菜,这里一只鸡做的好,便要来一只让两位品尝,现在正在做,快做好了他们。倒是先生你,你们为什么从那里出来?”
陈先生与关隘互通了一下眼神,关隘低声说“我已经让属下通知最近粘杆处,他们马上会加派人手。”
陈先生思索一番后,便对叶四耳语一番。
王七风闲不住,便有些无聊,弩一直端着手腕也发累。他说“你为什么这么慢?”
女子说“还没找到啊,当然慢。”
王七风说“夜长梦多,节外生枝,要快点。”
女子说“好的,哥哥,找不到,我们就把他们杀了。只是妹妹向来讨厌见血,哥哥杀人也是要护着妹妹,别让妹妹瞧见了血。”
王七风说“行了,别废话了。”
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引起屋内两人警觉。
女子说“门外何人?”
屋外说“陈先生,我是本家店小二,您家书童说屋子生了灰,差我清理一下。”
女子说“无妨,我们只住一会儿,不会少你家钱。”
屋外回“好的,有什么吩咐,您说给我听便是。”
两人听到屋外安静了,女子松下一口气,说“哥哥,幸好我听过什么陈先生的声音,不然就出事了。”
王七风说“咱们只是吓跑他们,你说他们难道不会回来吗?那什么书童,怎么就闲着让店小二清理屋子?这不是明显告诉我们,他们就在楼下?”
女子说“这不还有哥哥吗?”
王七风不置可否,仍然端着弩箭。
客栈一楼,陈先生和关隘坐在暗处,看着叶四和店小二一起下来,叶四给了小二一袋钱后回到位置上。
陈先生问叶四“怎么说。”
叶四回“我听了,屋里应该只有一人但不排除对方有人会闭气屏息的功法。根据先生遇到的情况,我早年间碰到过能说出千种声音的女子,当时女子是散人,没有组织接纳她。”
关隘问“叫什么名字?”
叶四回“与我本家,单名青。”
关隘又问陈先生“我们该怎么办?”三人级别上明显陈先生最高,关隘只能以陈先生为首。
陈先生说“屋子的结构,我先前观察过,有一个通道,关隘你轻功优秀,从那里突入。我身上还有一个迷烟弹,我从四楼投入,并突入。叶四,你就寻常样子就好,注意随机应变,以叶四开门为信。”
陈先生在茶里撒下一叠药粉,并给关隘和叶四斟茶,说“这是解药,喝下去。”
三人喝下混着解药的茶水。
陈先生的包袱里有一样重要的物品,常人无法看出,但明眼人能看出其中的重要,那是他北地之行的重要任务。
而他深知王七风的可怕之处。
陈先生为自己珍惜生命而任务失败的可能懊悔不已,所以反攻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关隘迟疑着说“如果行途严密的话,又出现这种情况,是不是,我方有...内鬼?”
陈先生用眼神制止关隘,说“没有证据的事情,都是假设。”
他说“各就各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