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脚下就是大海，你不来，我不在。
坐至深夜，等待的第一日终于这样惨淡收场，阿念半是拉扯半是央求，总算将虚脱的小夭赶回寝殿睡觉。可第二日，天将亮未亮，小夭又跑去那处礁石，继续望着大海出神。
她开始止不住地思考一些事，最初，是在后悔，若还在扮作玟小六的时候，便跟了相柳离开，说不得他也就殒掉一命，也就没有后来这许多糟心事，可恐怕也不会有那许多误打误撞的甜蜜？
但接着，她想到了母亲与蚩尤和俊帝的关系，按坊间的传闻拼凑出的信息来看，母亲应该是在很早时出宫行走，与蚩尤邂逅相恋的，嫁给俊帝，倒是之后的事了，小夭不清楚母亲与蚩尤的感情到底情浓几许，只知道母亲与俊帝的婚约盟誓，代表着轩辕与高辛的势力联合，高辛国最重礼仪，婚约大事决不允许儿戏，不知母亲大婚之日，是否心里也惦念得另有其人？小夭忍不住从母亲的身上去揣测，恨不得为自己此刻纠结的心找一个参照，母亲生下自己不久就与俊帝和离了，俊帝特地从普通神族里寻了位容貌酷似母亲的哑女，所以，俊帝应是心中有母亲的，那么，和离的理由，大概也只能是母亲心中另有他人了吧？
同样的形式联姻，不知自己能不能一朝和离全身而退？
随后，她又开始了胡思乱想，若相柳来了，又如何？就算他带走自己，清水镇的兵营去不得，那里万千将士的安危他看得极重，共工隐匿筹谋之处更去不得，他绝不会给自己义父添麻烦，那就只能将自己藏匿在海底，于自己而言，半妖之身，海洋无异于舒适的家园，但对他呢？对相柳呢，接下来会面对怎样的局面？
以赤水、神农马首是瞻的中原氏族，势必与赤水丰隆同仇敌忾，就算百余年里神农义军常常得到来自中原各氏族亲故的暗中支援，但从此之后，恐怕破坏了中原与轩辕联姻的相柳连同背后的共工和义军将士们，都要被记恨针对了。尤其那九头妖怪，他本就不是神族，若四大世家豢养的高手们集结，合力对付他，他会怎样？难道要这样一个男人背弃承诺，在大战前夕放任神农义军于不顾，也与自己藏匿在海底生活？他……应该是做不出的吧，就算他愿意，自己也不愿他的心久久煎熬。
自己在思考盘算的，似乎是一道无解的题，小夭呆呆看向海面，今日的海出奇的平静，她看不清海底有什么，也看不透未来何解。
相柳的心，在这七日又何曾平静过。从暗探传来的消息，说有一疑似王姬玖瑶的人，整日候在五神山脚龙骨狱外的礁石上，但行迹毫无隐匿之象，倒像是在等待什么人。相柳不动声色，听探子往下报着其他发现，眼下战事吃紧，他应心无旁骛的，但木案上的冰晶球总是扰乱着他的视线和心绪。
相柳不是没有盘算过，但算来算去，只要自己在大婚之前出现，她是打定主意要逃婚了。她是轩辕与高辛的王姬，代表轩辕与中原氏族联姻，若盟誓就这样生生背弃，轻说了会引得黑帝与心腹重臣之间生了罅隙，重说，那就是一代国君与整个中原氏族的不睦，到时候，一个逃婚的王姬，不啻为一个罪人。从此轩辕与中原都不会原谅她，过往岁月里所有对她最亲厚的人，说不得都要恨她怪她远离她，漫长神生，她未来将如何自处？
连续几日，相柳都觉得这营帐中待得发闷，总有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草草结束一日军务，他终于有些绷不住地只身离营，跑去了清水镇外的海边喝着闷酒。 毛球感觉到主人的心思不在此处，扇动翅膀，只待主人一个召唤，但相柳并没有去往他处的打算。
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同一个方向，毛球也朝那边看了看，饶是主人目力胜过自己些许，恐怕那里除了海还是海，根本看不到什么。毛球是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是高辛国都的方向，是讨厌鬼常居的家呢，主人应该又想找讨厌鬼玩了吧？
毛球偏着脑袋看主人，要去找她吗？自己也很久不见她了，她肩头窄窄的很好抓握，而且她手指软软香香的，梳在羽毛间也格外地舒服，更别提她有什么好吃的都会分自己尝尝，还真是有些想念她呢，去吧！那就去吧！反正飞个半日，自己也不会太累，毛球跃跃欲试地几次振翅，反复暗示，相柳却忽然叹了口气。
“不去，毛球，还不是时候。”相柳说完，却依然没有离开那处偏僻的海滩，直到月色黯淡，暮合四野，毛球困得哈欠连连，相柳都没有回营休息的意思。
天地间同一抹月光，波澜不惊地散落，相柳猜想着她此刻的模样，五神山入了夜，还是有些凉意的吧？她会冷吗？可有记得加衣？她是否也正望向自己的所在？还是，她也在赏着此间的月色发呆？若她也看着月亮，我也看着月亮……
「沐着同样月光，我们，算不算在一起？」
202 面对这场联姻，皇室全员不高兴。
一晃七日过去，俊帝来问小夭意思，小夭心中早有答案，此刻只余意兴阑珊，“公布婚期吧。”她淡淡地说出这个决定，就好像是随口聊了个天气。于是顷刻间，大荒境内便知晓，仲秋之月、二十二日，大王姬高辛玖瑶便要嫁人了。
就连偏僻的三不管地界儿——清水镇上，也在连日热议，赤水族长与高辛王姬盛大的婚礼，上一次街头巷尾议论不断的，还是国君玱玹与王后馨悦的婚礼，但那一回，也不过只是轩辕氏族在庆贺，中原氏族拿捏着架子，不愿在这场联姻中稍显弱势。
但这一回可不同，以赤水为首的中原氏族，怎敢拂了四世家之首——赤水族长的面子，更罔论丰隆自有显赫的身份，神农族长小祝融是他的父亲，轩辕王后是他亲妹，而他本人更是黑帝玱玹登基前便相伴左右的心腹。至于轩辕氏族及整个大荒的大小氏族，光是冲着王姬玖瑶背后俊帝、黑帝、黄帝及王母的存在，也是要道一声贺，送一份重礼的。
也便是因为丰隆与小夭背后牵系的种种人物，这场婚礼居然比数年前玱玹赢取王后的阵仗还要盛大，天地同贺的阵势，堪称空前。
无关的人兴高采烈，相熟的人倒大多不太乐意。
玱玹不高兴，玱玹自然是不高兴。但他深知自己早已没有资格不高兴，所以……他就更不高兴。
馨悦也不高兴，不仅因为这场尚未到来的婚礼，在大荒境内的反应压过了自己封后的风光，更因为玱玹的不高兴，已经让敏感的她有些察觉，玱玹对小夭，就是同对其他任何女人不一样，身在后位，却毫无半点差别待遇，甚至落了下风，骄傲如馨悦，已然因嫉生恨。
俊帝不高兴，他爱屋及乌，阿珩不在了，小夭是她唯一的血脉，私心里，他总是希望这位女儿能从心所愿的，更何况身为帝王，若连女儿的幸福都无法庇护，对任何男人来说也是一种折辱滋味。
甚至连阿念都不是很高兴，心中接纳了这位姐姐的存在，多少也会希望她幸福，而这场形式主义的联姻，小夭摆明了并无期待，阿念于是也相怜自苦，只觉得自己心中的玱玹已经被联姻夺了爱的权利，连带自己也无法拥有纯粹的爱与唯一的相守，阿念分分钟想把“一切联姻都是耍流氓”打在大荒公屏上。
褥收也不高兴，别人都是因为情爱欲望不高兴，褥收不一样，他是单纯的不高兴手上的这个烂摊子，身负护国守军之职，一人之下的将军地位，如今却要看顾守护好两位日夜不消停的王姬殿下。
阿念谈“联姻”则色变，日益发展成了看到“lian”字相关的，也会生出无名火，一日，居然要殿中侍卫烧掉一块画了莲叶图的屏风，如此跋扈无状，褥收干脆上前提醒她，俊帝的玉印上也缀了一条玉“链”，不如也一并毁去，免得碍了王姬的眼。阿念最是尊敬父亲，心知褥收就是故意以退为进，激将来着，也拿他没辙，只能狠狠跺在褥收脚面上，在他皓白如雪的锦缎靴面上，留下个36码的鞋印子，算是报复。
阿念爱情不顺，每日在宫中跳脚，变着花样地给褥收捅娄子惹麻烦，这倒也罢了，小夭日日在龙骨狱外作“望海石”，褥收派去的侍卫只能就近守着，小夭不回寝殿，他们也便只能没日没夜的苦捱，又唯恐大王姬灵力不足被海风浸染着凉，只能躲在远处以灵力给小夭送去阵阵暖意，如此几日轮班，一队队人马苦不堪言，一肚子苦水，也都尽数倒给了褥收听。
紫金殿与五神山被“不高兴”的氛围笼罩着，清水镇也没好到哪儿去。
令相柳有些意外的是，义父共工居然在这个时候，派了近身的命官与自己在清水镇上的歌舞坊会面。相柳应约而去，那命官未开口，先递来一封手书，相柳展信，微微一怔，纸上只画了一个食盒样的东西，右侧草草一行小字，“翼翼归鸟，载翔载飞。遇云颉颃，相鸣而归。”
这诗前半句描述得是凤凰神鸟借势疾风，于空中斡旋翻飞的自由景象，相柳初看，只往眼下的局势联系，大抵义父与自己所思略同，神农义军若想保存实力，就得顺势而为，而今大荒一统之势刚露苗头，若赤水族长与黑帝有了矛盾，只怕又要引出一系列的纷争。所以自己这几日不敢去见小夭，也便是不想促成小夭的逃婚，引发后续连串的祸端。
但后半句诗，是说那凤凰神鸟在云端邂逅同伴，互相应和着结伴飞走，相柳一时竟没看懂，这里的“同伴”何解？于是又去端详那个食盒样的东西，怎么看怎么眼熟，终于想了起来，这不就是小夭归位大王姬身份不久，给自己投递九宫格毒药的那个暖玉食盒么！
记忆中，自己确实提了这食盒去见过义父，似乎义父当日也多次以目光打量过这食盒，只是义父没问，自己也没主动提到过食盒的来处。相柳微微皱眉，莫非……前半句指的居然不是眼下的局势，而是义父曾经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那个意思？
「你本该自由随性地度过一生……」
原来是这样，原来义父是这个意思，他竟然猜到了那食盒所属之人……即使是在战事告急的眼下，义父居然也还是关心着自己的自由与未来。那应该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沉的爱了吧，希望他翱翔于九霄自由自在，得一同类互知互爱。
当着命官，相柳极力控制着忽然暗潮汹涌的情绪，有感怀、有知遇、有天地大义、有袍泽深情，只是这么多年的死生相携，自己亲手主持了多少次亡故兵将的魂归仪式，哪里有说放下就放下的道理。
相柳合上那封信，那命官这才开口，与他同步了共工针对局势的若干看法，末了，更分享了一些消息，玱玹执掌的几处军队，接连从各自原本的驻守之处，调整了驻区，从地图上来看，倒有渐向高辛围合之势。此时中原在握，看来，玱玹动起了高辛的脑筋。
偏就在此时，赤水丰隆要迎娶高辛的大王姬，听说丰隆早早便在赤水修葺了新婚居所，赤水氏族远离朝堂，恐怕未来小夭想见一见玱玹都难，日后，怕是连个能近身帝王侧，为高辛说句话的人也没了。命官提及这场联姻背后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氏族勾连，相柳万幸，自己没有在这样的当口放任，否则还真会将这局势推向更糟糕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