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完年的生意总是要清闲一些。
罗恒刚的年过得不错,虽然清账没有清完,但今年带回去的钱要多一些,就多还了一部分。
债主一多半也都是些熟人好友,当初也是相信老罗能度过难关,才借出去的钱。
只不过世事无常,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遂愿。
有些人碍着脸,自家孩子读书考学有事问老罗,他都是知无不言,这番过年回来除了拜年以外也没好意思提钱的事情。
倒是老罗主动说年底前又找了个不错的活儿,松了一口气,可以还一部分了。
这天摊子上吃饭,夏鱼就随意着问了问罗老师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也不多了吧,”罗老师推推眼镜说,“争取三年内把账都清了。”
三年……
夏鱼微笑了一下说,“那应该没问题,罗老师你肯定可以从低谷里走出来。”
罗老师只是笑了笑说,“现在就挺好的。”
他扒了一口饭又说,“我过完年回来,跑腿要少一点了,搞了个公众号,写点专业报考建议之类的文章,还有以前攒下来的考研辅导材料,讲义什么的,挂在网上随缘卖点,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二百来块。”
小月在一旁开了个玩笑说,“差的时候呢?”
罗老师豁达一笑,“哈哈哈,差的时候当然是零蛋。”
小月脸微红,感觉自己说错了话。
不过罗老师马上又说,“老罗呢,年轻的时候是个教书匠,教过初中生,教过高中生,至于大学生,不算是教,最多算是指导。大半生的路走完,其实最后这么平平淡淡地活着,也没有什么不好。”
黄月上下班,经常都是罗老师骑着三轮车来接送,路上就会聊到很多关于学习和人生的事情。
罗老师会说得很诚恳,像一个谆谆教诲的长者,把自己的人生经验无偿传授给黄月。
黄月家里是没有这样的长者的,而学校的老师们,她也只是去问一些专业上的事情。
所以她对罗老师向来敬重,这一下就听得认真。
黄月说,“我也只是想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罗老师摇摇头,“小月你还是有志气的,不一样。”
夏鱼随意附和了一下说,“对啊,罗老师说得对。”
罗老师说,“你俩都有志气,而且有能力。”
“嗨,”夏鱼说,“我就只是想有件事情可以做罢了,顺便把生活打理好。”
罗老师说,“这志气还不够大么?”
“啊?”
“哈哈,”罗老师笑了,“三十岁之前找到一件可以一直做的事情很难的,多少人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搞清楚。很多人啊,就是错把欲望当成了志气。你俩倒是活得自在。”
一番话说得黄月和夏鱼面面相觑。
罗老师又笑了笑说,“哎,我话说太多了,呵呵。”
夏鱼心有感慨。
罗老师和他大伯一个年纪,在小孩面前说鼓励的话,或许也是在感喟自己的人生之路。
黄月说,“那我其实只想清楚了一半。”
夏鱼微笑了一下,就说了一句,“摊子上有个见多识广的老师,可真是幸运呀。”
他是老板,不好多说话的,把自己摆低了,罗老师压力大;
居高临下似的点评一下罗老师,多少有点不礼貌。
就这样无声之中给罗老师找个位置,大家都好相处。
当时夏鱼没有这个意识,是他后来自己慢慢体会出来的。
隔了几天,早上吃饭时,他把这事跟白白讲,白白乐了。
她是个稳重的人,说话语气一直都是平和而沉着的,说起这件事时却带上几分柔。
她说,“相当于你对罗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也不是刻意组织的措辞是吧?”
“对啊,后来才咂摸出意思来。”
白金一笑,一吸溜,跟她脸一样洁白的两根面条就滑到她嘴里去了。
她半享受着把面条吞了才说,“对于年纪比你大很多的员工呢,如果他的一生经历颇多,就要把他当成一个顾问来看待,这是尊师;如果他的一生朴实而寻常,就要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长辈来看待,这是重道;如果是个老油子,算了,你那儿还没有老油子。”
“那要是有老油子怎么办?”
“那就要奉公了啊,”白金呵呵笑了一声继续说,“奉公之前要克己,最后你才能服众。”
夏鱼说,“精辟。”
“我只是实践经验多而已,很多爱玩权术的人拿着《商君书》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视角打不开,看书之前也不想想商鞅的书是写给谁看的。你最近又在复习大学时的东西了?”
“陆老师让我好好读一读《文心雕龙》。”
“噢,那可是好东西呀。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夏鱼笑笑,“连这你都读过啊?”
白金笑道,“没有,就会这一句。”
这玩笑把俩人都逗笑了一会儿。
“我知道该怎样做的。”
“嗯嗯嗯。”
过了一会儿,她去上班时,夏鱼问她,“最近有没有什么难事?”
“有呢,”她笑道,“公司账上只剩一亿多了,没钱了,愁人。”
“这事儿好大。”
“对呢,”她难得阴阳怪气一回,“你摊上大事儿了,走了。对了,你有没有什么难事?”
夏鱼说,“那倒闭火锅店的房东不好弄,他想要二十五万,我只愿意出二十万,我也没钱了,愁人。”
白金哈哈笑了一声,“这事儿也不小。”
……
黄月这个年过得其实不怎么样。
不过她没有跟谁提及过,回家的时候就不开心,看到爸爸拿出来的盖房欠款单据,就更不开心了。
“你哥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家里总应该把房子重新盖一下。”
爸爸这么说的时候,哥哥根本不在家,和一群朋友在县城里玩。
只是过年期间,晚上再晚他也还是会骑着摩托车回来,而已。
妈妈看着欠条,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黄涛是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了。”
她说话的语调尽是一种对命运的无奈,但是最后还是把钱拿了出来。
仿佛是认命一样的。
黄月在旁边看着,心里满是不服气,命运是对每个人都不公,可是认了命就能好了吗?
妈妈就好了吗?
她不知道妈妈是什么时候去镇上取的现金,最后那两沓钞票拿出来的时候,黄月觉得命运的不公达到了极致。
可是妈妈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慢慢地陈述似的说,“我只有这么些了,家里修缮房子也是正事,还差一万。”
这话虽然是对着爸爸讲的,但其实是让黄月听的。
爸爸说,“还差一万……我年后再想想办法吧。”
黄月心里五味杂陈。
把嘴唇咬了半天,最后还是开了口,“一万块,我这里有。”
妈妈没吭声。
爸爸说,“我给你打个借条吧。”
“打什么?”她说,“别打了,我去取钱。”
“你怎么去取啊?”
“我坐班车去。”
说完她就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