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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前一天说着累死了,第二天,杨菀之还是起了个大早,进宫去见妹妹了。

如今的在明宫颇有些清冷。竺英作为太妃,实在不便在辛温平的后宫住着,而她眼见着云妃几个都出宫快活了,自己也不愿意继续做那笼中鸟。只是辛温平还是忌惮竺家两分,不放辛温义去封地,只在在明宫旁赐了商王府,让那母子俩住着。辛温义每隔三日都还要进宫来给辛温平问安,顺便把课业带上。

今日正赶巧,遇着辛温义前来问安。

杨菀之在含光殿前见到竺英,稍微愣了愣神。犹记那年她初次面圣跪在太微殿下,当时还是后宫中一枝独秀的竺贵妃穿着青莲色薄纱襦裙,鬓边插着的是清晨新折的鲜花——后来她在洛阳呆久了才知道,那是那年洛阳花会上新培育出来的名为金玉交章的牡丹,百两黄金变成了美人鬓边一日香。而如今的竺英穿着一件素色齐腰襦裙,上身着金瓜黄半臂,虽然都是上好的绫罗,头上仅有的那根钗子也是纯金的,可到底比起从前差了许多。而她的眼角也泛起了细细的涟漪,从前的娇嗔也变成了中年人的深沉,见到杨菀之倒是主动福身行礼,又推了推身旁的辛温义。

“阿义,向杨家阿姊问好。”

她没有让辛温义叫杨菀之“杨大人”,话语里讨好的味道很是明显。辛温义虽然愚笨,但是从记事起就知道看旁人的脸色,因此上前行了个晚辈礼,懦懦道:“杨家阿姊好。”

按理说杨菀之不过一介司空使,辛温义是王爷,杨菀之怎么也受不得这礼。杨菀之当即上前托住辛温义:“商王和太妃这是做什么,是要折煞下官吗?”

竺英却道:“杨大人说笑了,您是圣人的阿姊,便也是阿义的阿姊,您便受着罢。”

竺英心里门儿清,她们母子俩如今是在辛温平的屋檐下讨生活,寄人篱下总不能摆谱。杨菀之对辛温平而言有多重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否则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登基大典一拖再拖,非要等到这位从剑南道回大兴来才肯办?说实话,那些个春官前些日子还担心万一下了大雪秦岭封山,这位过不来,圣人要把登基大典拖到明年呢!

要想讨好那一位,自然也得讨好眼前这一位。

辛温义如今十岁了,智力却依旧如稚童,所谓的课业也不过是识字,一篇《急就章》学了五年也没学会,好在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能从一数到二十,能自己穿衣服、洗澡、吃饭,出了门知道商王府在哪里。说出来竺英自己都觉得有些心酸有些可笑,辛温平考上河曲书院的时候不过十三,十六岁已经连中三元。若是没有自己那个黑心的侄女,她家的阿义本来……本来也可以是个聪慧的孩子。

如此想着,她眼中也浮起一丝水雾。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就这样轻飘飘地放弃了竺家一直谋求的位置,可她是一个母亲,不是一个冷血的政治机器。刚知道辛温义废了的时候她也因为绝望疏远过这个孩子,可终于还是败在了那一声“阿娘”之下。她本来就是竺家精心养出的金丝雀,她没有太祖、辛温平、竺师师她们这样的野心,只希望辛温平能如约对她们母子好一些。

程思威的声音打断了竺英的思绪:“哟!杨大人您可来了,圣人昨日念叨您一天了,您要是再不来,咱家可得上门去请了!”

“程公公休要打趣我。”杨菀之连忙上前,“昨日巳时末才到大兴,总得拾掇一下再进宫。”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辛温平酸溜溜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我怎么不知道阿姊这么有良心?昨日又是和公孙大人吃饭,又是找陆虹笙、匡姮几个喝酒,怕是去了剑南道都把我忘了罢!”

在杨菀之面前,她连朕都不称了。

看着杨菀之走进含光殿,程思威对竺英道:“今日持国公世子也在,太妃娘娘不若将商王留在这里,圣人说难得姊妹几个聚在一起,等到用完膳咱家定将商王全须全尾地给您送回去。”

竺英知晓这是不欢迎她,不过也是,她不过是个太妃,她们姊妹四个凑在一起,她夹在中间也尴尬。于是将辛温义交给程思威,得了程思威再三保证一定让竺英熟识的一个禁军小统领亲自将辛温义送回商王府后,她才离开在明宫。

而杨菀之一进含光殿,就看见自家妹妹穿着一身牵牛紫的大歌袍站在殿前,双手抄在胸前。这是妹妹每次生气时的动作。她心下觉得好笑,眼前的妹妹总和那个让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的女皇陛下搭不上边儿,道歉的话才出口,就听见辛温平异口同声道:

“好啦,平儿,阿姊知道错了!”

看见杨菀之脸上错愕的神情,辛温平冷哼一声,小嘴一噘,一副哄不好了的模样道:“阿姊,你每次都这么说!你当我还是小孩子,随随便便就哄好了?”

“那你说阿姊该怎么哄你?”杨菀之倒是好笑,“我从绵州带了不少吃食,已经让人送去御膳房了,阿姊可是一直念着你的。”

辛温平这会儿摆起谱来了:“朕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

正说着,程思威已经哄着辛温义进了含光殿。辛温义一见辛温平,立马扑上来给了辛温平一个大抱抱:“阿姊!”

辛温平轻轻推开辛温义,严厉道:“阿义,阿姊和你说过,你现在已经十岁了,不可以随随便便抱阿姊了,懂吗?”

辛温义瘪了瘪嘴,那委屈的神色简直和方才辛温平看见杨菀之的时候如出一辙。他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从怀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大字道:“阿姊,阿义只是想和你说,阿义这三天又学会了几个新的字……”

辛温平对程思威使了个眼色。平常对辛温义很是有耐心的她今日却糊弄了一下小孩,胡乱揉了揉他的脑袋:“阿义真棒!今日你尔玉堂哥也在,阿义去和尔玉玩一会儿好吗?”

辛温义正想开口拒绝,眨巴眨巴眼睛却看见程公公已经带着辛尔玉走过来了。他娘说过,他在家里只有不被人讨厌才能活下去,所以阿姊不能得罪,尔玉堂哥也不能得罪。辛温义其实理解不了什么叫得罪,但阿娘说得罪就是让一个人伤心。阿姊如果不带他玩,他会伤心;如果他不跟尔玉堂哥玩,尔玉堂哥也会伤心。所以辛温义没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只是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

辛尔玉今年也已经十九岁,因为年纪相仿,他和辛温平这些年关系倒是亲近。辛尔玉如今在太学中跟着许知远学习,过两年也可以入朝做辛温平的左膀右臂了。不过杨菀之倒是第一次见辛温平这个堂弟,也是辛尔卿的亲弟弟。

他生得一张和辛尔卿有八分相似的脸,身材颀长,穿着一身豆蔻紫的金丝圆领袍,上前来对着杨菀之一拜:“见过阿姊。”

“世子。”杨菀之回礼。

“阿姊不必与我多礼,今日在这里的都是家人,唤我尔玉便是。”

辛温平点了点头,只道:“阿姊,尔玉和阿义都是我的弟弟。”

“好。”

辛温平都发话了,杨菀之也不再纠结。辛尔玉识趣地拉着辛温义去了偏殿,留下辛温平上来自然地腻在了杨菀之身上:“阿姊今日住在宫里吧!”

“你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腻在阿姊身上,让旁人看了去像什么话。”杨菀之倒是没像辛温平推开辛温义那样推开她,只是由着妹妹将自己拉到胡床上坐下。

“阿姊就是不想陪我。”辛温平小脸一挂。

杨菀之逗趣道:“我留下来陪你,你那些个小郎君怎么办?”

她可是听说了,平儿的后宫里如今又添了几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是贺兰家的表弟,外人都说可能是未来的君后呢。不过杨菀之了解自己这个妹子,她心眼子那么多,怎么可能将贺兰家捧得那么高?若是那个贺兰氏的郎君真的成了君后,恐怕贺兰家离倒台也不远了。

就像如今辛温平亲近持国公一家,无非是因为持国公一家素来有分寸,不会妄想以长辈的名义去左右辛温平的决定。

所以杨菀之也清楚,自己这个阿姊不留在两都才是最好的。尽管看着眼前的妹妹,她还是没有平儿已是九五之尊的实感,可她也清醒地知道人心难测,她不敢用她们的情谊去赌。很多东西一旦沾染上了权力就会逐渐变质,既然如此,那便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让这份亲情就这样一直干干净净的。

但杨菀之的想法也只是杨菀之的想法。辛温平连江山都是为了她阿姊夺的,阿姊便是要她的命,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辛温平伸手,十指交迭,将阿姊满是茧子的手攥得紧紧的,好像这样阿姊就不会再离开她了。她漂亮的眸子望着杨菀之,好像狐狸一样魅惑:“这天下都不如阿姊重要,后宫的那些莺莺燕燕又算得了什么?”

“瞧你这话说的。”杨菀之倒是心如止水,伸出没有被辛温平攥着的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好在你我是姊妹,不然我都要怀疑自己会变成那史书里的红颜祸水了。”

“阿姊是觉得我有做昏君的潜质了?”

“那可不。”杨菀之脸上带笑,神色却认真,“在阿姊心中,天下的百姓最重要。”

辛温平闻言也笑出了声,坐直了身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阿姊也做不了祸水,我呢,也就做不成昏君了。”

“做昏君是昏君的事情,不能怪到祸水头上。”

“阿姊教训得是。”

今日进宫,辛温平本来不想和杨菀之聊工作,但奈何她这个阿姊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倒是两都的这些事情让杨菀之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听见姚慎身竟然和人暗通款曲,杨菀之也跟着生气了起来:“这姚慎身真不知好歹,那个后妃也是胆大包天!”

“反正人都死了。”辛温平平淡地一笔带过,没有说那人是谁。杨菀之也没有去问。

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午膳。杨菀之从剑南道带来也不是什么金贵吃食,反而是些民间之物。辛尔玉和辛温义也被叫过来一并用膳了,杨菀之指着眼前御厨按照她给的食谱烧出来的芋儿鸡道:“这是我们绵州府城一个叫芋婆婆的嬢嬢自己种的芋头,她家的芋头个儿又大又好吃。芋婆婆八十岁了,儿女都死在地动里,焚琴一有空就去帮她干活儿,这是她送给焚琴的。”

之后是一道腊肉炒蒜薹。杨菀之吃了一筷子,不由赞叹道:“这腊肉是我们文府尹家自家做的,之前吃过一回,清蒸出来已经很香了,没想到炒出来更香。还是宫里的御厨手艺好!”

然后是蒸出来的香肠:“这香肠是绵州村子里一家祖孙俩送我的,今年夏天的时候我去她们村里考察,遇着大雨,因为害怕山体滑坡,我和她们村长半夜爬起来挨家挨户敲门提醒,把住在危险地带的人都聚到安全的地方。结果那天刚巧山上的滚石把她们家砸了。后来又帮她们重新修了房子。本来我都忘了这件事了,结果这次我要回京述职的事情传出去,她们以为我不回去了,特意花了钱坐牛车赶到府城来送我。”

“对了,还有这泡酸菜!有个书生,在地动中失了右手,本来他才华很好,没想到因此与科举失之交臂,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正要上吊自杀……现在他已经能用左手生活写字了,这是他送来的。”

杨菀之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笑意浮动。

辛尔玉听得入迷,只觉得这一顿饭和他以往吃的都不一样。

他和辛温义自幼锦衣玉食,这桌上的家常菜在他们吃起来很是新奇。只有辛温平默默地就着那泡菜一口一口认真地咀嚼着口中的白米饭,恍惚间这里不是大兴那恢弘的在明宫,而是维扬县那间小小的宅院,她和阿姊坐在修修补补又能用上一年的木桌边就着酱菜喝糙米粥。

等到杨菀之挨个儿介绍完这些食材的来历,辛温平才笑道:“阿姊这是把在绵州的一年都变成一顿饭带给我了。”

“是啊。”杨菀之笑着往妹妹碗里夹了一筷子肉,“因为你没法过去,所以我就带来了。”

“我以为阿姊在绵州吃了不少苦。”辛温平望着阿姊脸上透出的发自内心的快乐,唇角也勾了起来,“现在看来,阿姊过得其实挺快乐的。”

“当然吃了不少苦,”杨菀之笑着答道,赈灾、营造,还时不时要去帮绵州的百姓解决一些鸡毛蒜皮鸡飞狗跳的麻烦,“不过确实也很快乐。没有什么比看着绵州一点点从百废待兴的样子活过来更让人开心的事了。”

辛温平的左手在桌下无意识地攥紧自己的衣摆又松开。

“嗯,阿姊开心,我也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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