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继才看着跪在地上的铃儿,铃儿已被那柄能照出她样子的利剑吓得缩成了一团,她头也不敢抬。这副胆量,最多也只是些蛮夷流民鼠辈,成不了什么气侯,京城戒严的这些天,没有杀过女奴,除非是她们自己不想活了,故意寻死,今日若在邓汉炎管辖的地盘上死了女奴,定会连累到邓汉炎,他也想看看杀了女奴后会有什么后果。吕继才的剑举过铃儿的头顶,在这大雨滂沱的晚上赴黄泉路,铃儿的眼泪跟雨水一起落下,对死,她既眷恋又带着遗憾。铃儿听到有东西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不是她的脑袋,是刚刚架在她脖子上的那柄剑。
“吕大人若执意要以身试太傅之令,恐怕,在大王面前,吕侯怕也回天乏术,吕家上下都会跟着受无妄之灾,因一个女奴,丢了官职,可不是多划算的买卖。”邓汉炎伸手打掉了吕继才手中的剑。
“邓将军,王命在身,还望你尽忠尽职,不要再有下次。”吕继才用恶狠狠地眼神瞪了一眼铃儿,带着侍卫离开了。
“起来吧,没事了。”
一模一样的话,也是他,这句话驱散了铃儿方才的恐惧。她抬起头看着邓汉炎,邓汉炎背对着她,依旧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在暗黑的雨夜里,这身米色的长袍显得他更加高大,他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叹气。
邓汉炎刚想上马,转身看到星宿和剑洪。
“太傅大人,大将军。”他恭敬行礼,白马也立在原地没有动。“夜里惊扰太傅大人,末将这就命人带他们回矿山。”
铃儿的目光望过去,眼前的老者,表情悠闲淡定,一头银发及腰,像极的道家所谓的仙骨道风,她同时看到了老者身旁的剑洪将军,槐梧的身形在雨夜里散着寒气。他将脖子转了一圈了,又咳了两声。铃儿仿佛听到骨骼摩擦地咯吱声,全身打了一个寒颤,僵硬的身子直了起来,她跪在地上的膝盖也跟着身子站起来,她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挪动着。跪在地上的碧瑶拉了一下她的衣角。
“小姐,小姐快跪下。”碧瑶声音里带着哭腔。
铃儿似乎没有听到,仍旧在往前走,走向邓汉炎。
剑洪站在星宿身后,他又咳了一声,提了提嗓门后才说话。“邓将军要严肃军纪,再有下次,一律军法处置。”
“谨遵大将军令,回去定好好整治。”
“什么人?”剑洪朝着邓汉炎身后喝了一声,一抬手招来了弓箭手。
“还不快带走。”邓汉炎着急回矿山,他已经有些焦躁,忍不住瞪了一眼身旁的侍卫。
“邓将军无妨。”太傅星宿仍旧不紧不慢,在他的眼里,似乎就没有急事,他没有看邓汉炎,眼睛一直盯着邓汉炎身后,他擦过邓汉炎的肩膀,径直向前走去,在铃儿面前,他停住了。“让您受惊了。”星宿微微颔首,向着铃儿行礼。
所有人都看着星宿,铃儿也抬头看着他,他是在跟谁说话?铃儿皱起眉头,“你是谁?”
“是时候回去了。”
铃儿刚才失去的意识一下子回来了,她脑袋闪过了死亡的念头,紧张和害怕从后背传到头顶,她刚想转身往回跑,两只大手已经将她牢牢地卡住了。她想挣脱开,越挣扎反而被抓得越紧了。“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我家小姐。”碧瑶也扑了上去,因为害怕,铃儿的手指甲已经把碧瑶的胳膊抓破了。她又看到了她父亲的脸,还有那把带着血的剑,她分不清眼前的碧瑶是不是真实的人,她伸出手,却再也没有力气抓住她,她的身体已经倒下去了。
邓汉炎流淌着雨水的手在微微发抖。这个名字,这个场景,让邓汉炎觉得很熟悉。在群芳楼前她问他,你会绣莲花,她是第一个问他的人,她到底是什么身份?他身旁的白马像中邪一样在原地叫了起来,惹来前面剑洪将军眼神地斥责。
中护军在不停地跑来跑去,铃儿被带走了,她在挣扎时掉落的手绢,被侍卫和她的脚碾过。长长的街上,都是泥泞,有风在顽强地舞动着,手绢被风一吹,卷起的一角向前稍微飘动一下。邓汉炎弯腰捡起,一朵残破的莲花在手绢的一角儿,被雨水湿过,变成了粉白色。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袖口,那一刻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空空地,像被风掏过一样,凉风四溢,散及他的全身……
快到领事林玉矿山时,邓汉炎看到了山脚下有泥浆像一头怒吼的狮子,扑过下游离它最近桑树地,将绿油油的桑叶染成了土黄色。邓汉炎看着那片桑树地瞬间被泥石流吞没了,看着堵都堵不住的尾矿库,再把奴隶出逃这件事联系到一起,一切就一目了然了,现在这个局面已经补救不了了。邓汉炎在等着天亮,天亮后才能知道尾矿库溃坝之后的损失。
这个夜晚,同样睡不着的还有王衍和杨轩。王衍是在担忧明日的早朝,杨轩是在暗喜尾矿库溃坝之事。领事林的尾矿库溃坝,信安王府因为炽烨的原因也知道了,此时炽烨正坐在自己的房里,怀柔就站在他身后,他出不去,也不敢出去。他父亲信安君告诉他,绝不可以出现在领事林矿山这个事非之地,你如果出现在那里,信安王府就完了。信安君一张凶巴巴的脸,连眼里的目光都是冷峻的,月光照进来,映到他的脸上,生出一副穷凶极恶之相。炽烨理解了他父亲脸上这副隔岸观火的表情。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邓汉炎回京后,一步步沉入朝堂的旋涡中。炽烨难过地闭上了眼,他已经看到了明日早朝之后邓汉炎的样子,他咳嗽了一声,怀柔将披风披到了他身上。
“世子,该歇息了。”怀柔轻声提醒道。
“你的朋友若是要死了,你会怎么办?”
“世子,小人没有朋友,小人唯一的朋友在数月前与小人分开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炽烨的话让怀柔想到了她的二哥哥,不禁悲从心底升起,从上次他出了门,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是生是死。开始几日,她还在赌气,负气他对她的漠不关心,到后来,她越发担心,后悔与懊恼一起涌上心间,眼泪也不知哭了多少。
“再也没有消息。”炽烨振振有词地重复了一遍,一股悲凉从心底升起来,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她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被雨水打湿了些,玲珑的身体曲线凸显出来,头发贴在脸上,他将披风披在怀柔身上。“这样会染风寒,去换身衣服吧。”
“谢世子。”这小小的举动,在这个雨夜让怀柔第一次感到温暖。心却愈发孤独,她日思夜想、唯一能依靠的人儿生死未卜。想到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都城,始终都是一片让她伤心的地方。
冯志也像失了魂一样坐在府中.邓汉炎坐在行营中,在等着成宜。
“乐正大人到了没有?”
“应该快到了,已经派人去请了。”
“立刻回邓府,我没叫你之前,都不要再来领事林。”邓汉炎跟成宜说,那口气好像在交待身后事一样。
早朝之前,君王复利已经知道领事林尾矿库溃坝一事,朝堂之上争得不可开交,王衍和杨轩一致认为,责任在邓汉炎。邓汉炎的回调,让斗了十几年的太宰王衍和太保杨轩,第一次有了默契,站在对面的邓荣父子是敌人。在面对统一敌人时,二人凌厉狠辣,表现出了一致的杀伐决断。
“大王,此事不可仁慈,尾矿库溃坝关系着上千百姓的性命。”王衍知道朝堂之争必须有正义的旗帜,他举起了北冕国千千万百姓这杆大旗,邓汉炎顿时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关于永昌侯府家奴的事早已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大王,矿山虽由邓汉炎带虎贲守卫,但尾矿库溃坝与守卫并无根本关系,矿山年前才刚检修过,溃坝之事定另有隐情。”一向在朝堂上不说话的冯志开口了,怀姓九宗虽然冥顽不化的在倚老卖老、沽名钓誉,在朝堂上却有着高于贵族和寒族的机敏,冯志知道,现在朝堂上的邓汉炎,只是这件事的替死鬼,他并非在帮邓汉炎说话,而是为了冯家的矿山,出了这样的事情,冯家脱不了干系,他只能将这滩水搅浑,才能将冯家损失降到最低。
“当然要查,邓汉炎就交给廷尉司,冯志也罪责难逃,念冯家忠诚,就免去矿山的管理权,暂交内府打理。”
这对冯志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个结果他昨日坐在府中时已经料到了,当君王复利宣读时,他没有吃惊,饱经风霜的脸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刚刚病愈的信安君第一次参加早朝,昨日他已经跟炽烨说过了,无论是奴隶寻滋生事,还是尾矿库溃坝,最终结果都是为了收缴矿山。这便是君王复利的卑劣手段。
早朝结束后,邓汉炎被廷尉司的吏胥带走了,进廷尉司半个时辰,已经全身是血。
“邓将军,你也不要让我难做,领事林是你的人在守卫,尾矿库溃坝,死了两百多个奴隶不说,还有上千百姓,淹了百亩良田,百姓都恨不能把你鞭尸,你就认了吧,一刀给你个痛快。”司寇贾斌亲自审理邓汉炎。
“还要我说几遍,我是守卫领事林玉矿山,但尾矿库溃坝不是我的人干的,你们为什么抓着虎贲不放,反而不去追真正的原因。”
“就是为了追查真相,你才进了我这廷尉司啊。几个逃奴,就能让尾矿库溃坝,邓将军,你是在羞辱我吗?”司寇这个位子需要的是政绩,贾斌急需抓一个有份量的人来证明自己的能力,而无疑,邓汉炎是最佳人选。刚从狮岗城调回京城,虽然有虎贲中郎将的军职,可背后并没有稳固的朝中关系,邓家经历了谋反流放,早已经失去原来在京城的贵族门楣的地位。
“那可不是普通的逃奴,是安国公府的逃奴。”贾斌这副长相一张邓汉炎所不喜心胸狭隘的脸,既不能明辩是非之人又怕惹弄是非,今日落到贾斌手上,他只能自求多福。
“已经查过安国公府的奴隶,这些奴隶已经失去踪迹多年,还敢嘴硬,是要把你满嘴的牙都拔掉,才肯说实话吗?”
“我看谁敢。”炽烨霸道的声音响起在廷尉司。邓汉炎一抬头,看到贾斌身后站着炽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