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枢门外站满了禁卫军,冷清了四年的江波殿一下子热闹起来,宫人懒散,扫了四年的灰尘和空气,这一日仿佛用了他们省下来的四年的气力,个个都已经汗流浃背。江波殿足足有两个奉国寺那么大。一眼望过去,只能看到五根黑色的柱子,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金碧辉煌。通往江波殿的台阶很长,台阶中间盘踞着一对腾云的蛟龙。两边护栏也是石雕的龙身,台阶两侧的围墙上雕了龙的九子,怒发冲冠的龙头在向水池里喷水,水池四周升腾着一股冷气,环绕着江波殿,尤为湿冷。整整走过七七四十九阶台阶,才来到江波殿的殿门口。五根大理石的柱子上,各雕五条形态各异的龙,一条张牙舞爪,一只仰天长啸,一只俯冲向下,一只云海翻腾,还有一条闭目盘坐。
江波殿跟其他宫殿不同,单独落成,进出只能经过天枢门,左右分布着三间行苑,正是缘遥三个护卫武士的居所。一进天枢门,先经过西河苑,西河苑是谢彦明(彦明是谢冲的字)的所居,水月和毕月分别住在江波殿的另两个对角南河苑和北河苑。这是缘遥离开江波殿前,为护自己安全而给他们分的。
缘遥十六岁后,身边一直带着护卫武士阿郭和谢冲。谢冲会用毒,而且,所用之毒是无人能解的奇毒,若不是星宿在中间穿针引线,缘遥断不敢将他招至江波殿。他自己收了寒族兄妹,毕月和水月,组成了现在的三大护卫。此时,水月和毕月正在殿外值守,谢冲一个人守在殿内。
一个时辰后,阿郭风风火火地进了江波殿,他身边多了一个灰衣男子,正是货真价实的嫡王子缘遥,此时,他戴着一张银灰的面具,穿着跟阿郭一样的粗布灰衣,也像阿郭一样,垂着手守在辛彦之的床榻前。
一同进来的还有君王复利,君王复利不时去榻前看一下昏迷的辛彦之,表情中有喜悦,但更多的看不透。那掩在两条粗眉中的喜也只是一闪而过,再仔细看,脸上的惊大过喜。君王复利本来也是个感情薄的人,他从来都不会花太多时间去回忆他的一生。对于缘遥,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因为陌生而显得毫无热情,也就无从谈何亲情。缘遥此时出现,提醒了他宗法制存在。守在江波殿,他一直坐立不安,这是四年来,他第一次见缘遥。
阿郭的脸上还带着在墨峦府地的惊诧,听到缘遥让他尊辛彦之为殿下时,他一脸惊愕地连礼节都丢了,抬头用疑惑的眼神质问着缘遥。
“啊……”阿郭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还要本王再重复一遍吗?”缘遥的声调变高也变重了,小事面前他没耐心,大事面前,他不容许阿郭大意。
“殿下,万万不可,这是欺君啊。万一事情败露,大业尽毁,殿下三思啊。”阿郭吓得跪在地上。
“是天意,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君王有刚愎自用的缺点,缘遥也有,他固执起来任何人的话都听不进去。
阿郭的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转眼看了看身边的缘遥,重重叹了口气,当真经过深思熟虑吗?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过,江波殿内似乎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很重。君王复利已经在殿内转了两圈,他在焦急地等着缘遥醒来,缘遥和阿郭却在焦急地等着君王复利离开。
“御医,殿下为何还没醒?”君王复利已经问了四遍了。
“回大王,殿下体内的毒都驱散,刚服了汤药,不出一个时辰便会醒来。”御医一副胸有成竹的口气,说完后全身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起。
大殿内静悄悄的,辛彦之的气息渐渐平稳,他的眼睑动了动,他的手像是要抓住点儿什么,身体也终于有了意识。他的脑袋很重,仿佛睡了很久,久到他不愿意醒来。阿郭见状赶紧跪到他的床榻前。
“殿下,殿下你醒了。”阿郭看着辛彦之的眼睛,一口一个殿下。“殿下,大王和大将军都来看你了,小人该死。”阿郭始终盯着辛彦之的脸,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他在提醒辛彦之,此刻他的身份是大殿下。
辛彦之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年纪最长的应该就是阿郭口中所说的大王,与画像一模一样,他在墨峦府地看了几十次。他身后站着的人就是剑洪,还有一张银灰色的面具,辛彦之在看到这张脸时混乱的脑袋清醒了一些,再看时他吓得后背全是汗。在奉国寺都没有跪的缘遥此刻竟然跪在他的面前,他的目光跟缘遥的目光撞到了一起,缘遥向他点了点头,他的手心里也全是汗,这一刻,决定了江波殿的生死,他只能一遍遍地让自己相信,辛彦之稳重谨慎,又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辛彦之又看了看眼前的阿郭,他需要时间来反应眼前不明所以的状况,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事情已经成定局了。
“阿郭。”辛彦之气息微弱,一开口感觉全身都在痛,他伸手握了一下肩膀,这才感觉到血液流通了,阿郭将他扶起来。
“儿臣参见父王。”辛彦之咬了咬牙,跪在地上向君王复利行礼,脸上的骨骼也突出来。
“快快免礼。”这一声父王,还是触到了君王复利心底感情的防线。也许是自己老了,对亲情产生了一种眷恋。缘遥离开时,还是个少年,刚刚长到他的肩膀。君王复利上前将辛彦之扶起,他抓着辛彦之的手,不停地摩挲着,在炎炎夏夜,辛彦之的手冷冰冰的,掌心却有汗珠渗出。“回来就好,父王心中高兴。”
父子温情的一幕并没有多少温暖带出来,大殿内死气沉沉。辛彦之双腿双脚都无力,他想停下来好好喘口气,阿郭扶了他一下,抓在手里的衣服却湿漉漉的,他这才发现辛彦之紧张到全身都湿透了。他两眼放空,满头大汗,辛彦之心里在打着退堂鼓,就算感情疏远,在品性上分不出,可这容貌呢,难不成,缘遥一直戴着面具,是因为他毁容了?辛彦之转头望了一眼缘遥,露在面具外面的下巴没有伤痕。辛彦之知道这一面的重要性,他在压制自己的紧张,让自己看上去自然、沉稳。他做到了,他目光谦卑地看着眼前的这位,仿佛回到了久别西夷的家,直到看得君王复利两眼都是浓厚的父子情。
缘遥在江波殿醒来的消息像挥动着翅膀的蝴蝶,在北冕城堡迅速传开。
“又是缘遥……”缘弘一脚将研墨的宫人踹开了。宫人都缩成了一团,跪在地上,既不敢求饶,也不敢出声,吓得浑身都在抖。上一次就因为有个婢女打碎了砚台便被他下令杖毙。
缘弘气愤地将手中的书撕得粉碎,每日这个时辰都会研读他父王教他的魔杀剑口诀,原以为,太子之位是为他准备的,可今日紫薇坐命的嫡王子回宫了,而他修了一年的魔杀剑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心中翻过阵阵酸楚,缘遥回来的太不是时候了。
“弘儿,别怪舅父啰嗦,你这脾气还是应该改一改。”吕继才来得匆忙,虽然今日辛洛王妃的事搞砸了,他依旧来得理直气壮,他是带着辛洛王妃失踪的消息来的,因此,一进安华殿,他的腰杆比平时挺得都要直。
“舅父来了。”缘弘的冷淡,吕继才在他的眼神中已经觉察出。吕府被封武平侯还是在吕妃去世后百日,这次赐封,也是靠着吕妃那点儿还未散尽的阴魂之力。吕妃死了两年,阴魂之力已无,吕家也衰微了,缘弘去武平侯府的时间都少了。他无精打采地招呼了一声吕继才,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副性子并非天生,是在这深宫中养成的,后宫像个染缸,缘弘一出生便泡在这染缸里面,他不仅懂得察颜观色,还懂得趋炎附势。“侄儿的脾性随父王,舅父就不需操这份心了。”缘弘毫不留情地堵住了吕继才的话茬,依着王室的身份,缘弘有些倚老卖老起来。
“有句话,你不愿意听,舅父还是要讲,弘儿性子要强,但不可自命不凡,这在朝堂上是致命的,容易轻敌,要不得。”吕继才心中颇有气,一副学究相,教训起自己的侄儿,但缘弘压根没有听进去,甚至嫌弃他说的话难听。
“舅父今日来有何事,快些说吧。”缘弘被吕继才说了两句,脾气更大了。
“大事。”吕继才也拿缘弘没办法,这是吕家现存的希望了,若是扶持好了,日后可比肩君王复利。“王妃辛洛不见了。”吕继才对缘弘的轻视有些生气。
“已经不重要,大殿下已经醒了。”之前揪着辛洛不放,是因为全京城的人都不知道缘遥在哪里,打蛇打七寸,而嫡王妃便是缘遥的七寸,如今蛇现身了,要把蛇抓来杀了才是正事。
“这么福大命大?”吕继才吃惊地看着缘弘,他本想将功赎罪,却发现要变天了。
“舅父还是静心做点儿靠谱的事吧。”缘弘责备吕继才的不察,连十多岁的孩子都能对他指手画脚,吕继才没有说话,他目光冰冷地射到缘弘脸上,缘弘脸上的怒气遇到吕继才恶霸一般的目光后,四处溃散。“舅父请回吧。”
吕继才还想再说点什么时,已经被缘弘用眼神斥责回来,他用力瞪了吕继才一眼,这一眼,还没有让吕继才有醒悟,他张了张口,还想继续说,缘弘翻了一个白眼递向他,吕继才鼻孔哼出一股气,全是委屈。
“弘儿,一人之力终是有限,别忘了,你背后还有武平侯府。”吕继才本想不再搭理他,想想吕家的前途,硬生生地将这口窝囊气吞到肚子里,他又用力皱了一下眉头,扔下一句话,气呼呼地退出了安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