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水月来报,“殿下,九公主求见。”
辛彦之抬头看了一眼缘遥,缘遥眼睛一闭,辛彦之立刻明白:不能见。辛彦之也不想见,荞衣太聪明了,怪不得连君王复利都夸她“聪敏,爽朗开阔胜世间男儿。”
“今日身体不适,已安歇,改日亲自去瑶华殿看望九公主。”阿郭出门打发着荞衣公主。
缘遥越想心中越不安,看着荞衣离去的背影,心中不平静,感叹她长大了,一如辛洛那么高了,但他却在心底不喜欢她,荞衣一出生便失了母妃,与他一同养在万华殿,曾经,他是他母后唯一的孩子,但荞衣出现了,她母后便不再抱他,再后来对他也不闻不问,虽然这个孩子的身世可怜,但他仅有的母爱被荞衣分走了。如今又最受君王复利宠爱,衣频繁的出入会元殿,缘遥有预感,总有一日,荞衣会坏了他的计划。
走出天枢门时,荞衣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她嘴巴撅起来,像是在跟自己闷气。对江波殿的缘遥哥哥,她既气又怕。气的是缘遥作为同母抚养的哥哥,分别四年,她有意走近,他却不领情,怕的是缘遥回宫,嫡长子哪怕立储之路上有曲折,也一定会是北冕国未来的储君,可现在这个哥哥,她看不透,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看清,此时,荞衣打心里不希望储君之位是缘遥的。
庄贤娘娘气愤地坐在宝墨殿内,她既气愤也无奈,如今,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父亲了,竟然不经商量就弃了缘熠。
“娘娘息怒。”九御靖康宽慰着庄贤娘娘。“或许,国公大人有自己的打算,如今,选八王子无疑是最安全的。八王子在王宫中受宠,人尽皆知。娘娘不是常说,鸡蛋不能放在同个篮子里,或许,国公大人也是留有后路。”
许久没有听到安华殿缘弘的名字,今日被靖康提起,庄贤娘娘思虑了一下,也许她父亲也是在做两手准备,若自己的外孙成不了太子,他必须重新选择靠山,与缘遥和缘礼比,缘弘是最合适的,他既没有外家,又没有自己的势力。“本宫在这后宫中二十余年,从不相信有后路,要么你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要么别人踩着你的尸体向前,即使委屈,都没有余地求全。”庄贤娘娘咬紧牙关,对父亲杨轩的恨意也在牙缝间滋生着,恨不能将牙齿咬碎。人人都会谋利,但从长远来计,父亲杨轩走的这步棋,棋局太小了,安国公府若想置身事外,最多可以不出声。
“娘娘不必忧心,时局未定,五殿下亦有机会。”桓杨到来时,庄贤娘娘郁郁寡欢,
“哼,本宫在这后宫逾二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胸无大志之人。”庄贤娘娘性格中有她父亲的张扬,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嚣张。对她父亲,她只说了四个字。“吃里扒外。”
这冷酷吓到了她的男人,但桓杨也并非省油的灯,他就是喜欢女人的这股狠劲,若不是庄贤娘娘心情不佳,他都想当即翻云覆雨一场。
“娘娘说的是,且等下次议储。”
桓杨的到来,并没有安慰到她,她比方才还要冷静。看来,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江波殿内冷冷清清地只有几束烛光在跳跃着,像缘遥此时凄苦的心情。南河苑传来断断续续的秦筝音色,缘遥不用想都知道是水月。自从水月来了江波殿后,缘遥最喜欢的乐器多了一件秦筝,在这之前是长笛。他喜欢听水月弹奏秦筝,清幽曼妙之音绵绵地的摇曳出来,有一股东方风情在江波殿上方摇曳生姿,秦筝音色优美,音域宽广,时而沉静而忧伤,给人神秘、沉寂、典雅的感觉,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只是许久没有听到,初听时觉得陌生,再听时已经沉醉其中。在他十六岁,曾经无数个夜晚,他是在这绵长的秦筝之音陪伴下入睡的。那时,他每晚做梦都会梦到他母后,他母后孤零零的身影就像这琴音之中所带出的孤独,整个房间都让他觉得沉闷,仿佛呼吸都变慢了。秦筝弹拨乐的音色,变得更加紧凑,慢慢地,曲调又变得平稳,节奏统一,但富有层次感,音色逐渐加厚,有一股典雅幽远的韵味,缓缓地飘过来,像绵长的线,怎么也扯不断,传入缘遥的耳朵中。缘遥猜想,这股哀愁之音应该已经将南河苑淹没了。
“殿下,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阿郭催促着他。
“阿郭,是秦筝之音。”
“是水月,殿下喜欢这秦筝之音?”
缘遥没有说话,之后突然变得严肃。“去查一查辛彦之之前的生活,都有跟什么人接触过。”缘遥耳边还响着辛彦之的话:在混乱的战场上,人性与兽性并无分别,求生不分手段。他没有上过战场,亦没有从军,为何他会知道战场上的乱象?
“是,殿下。”
缘遥起身想去外面转一下,在江波殿,他被压得透不过气来,总感觉跟四年前一样,他的性命还是被捏在别人手中。不知不觉他沿着水月的的秦筝之音已经来到了南河苑。护卫武士的警觉性让水月在第一时间知道来了不速之客。音色变得陡峭,顺直而上,水月破门而出。缘遥在她的音色里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他抬手接了水月一掌,身子微微后退一步。
“水月该死,冒犯了永一师父。”
“起来吧,不是你的错。”还是以前熟悉的方式,他跟水月之间总是会陷入这种一问一答地僵局中。缘遥还没有离开江波殿时,他们主仆二人,通常就是一问一答,守礼如仪,既不亲近也不生分。
水月全身麻了一下,这个声音,沉静含蓄,分明就是缘遥的声音,在江波殿外值守时,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去辨别这个声音,现在她确定了,是缘遥王子的声音。这口气,也是熟悉的口气,没有责备,是谦恭和平和,在这背后,是缘遥十五岁时的坚毅,他对任何人都一如既往地宽容,是带着一腔浩然正气,冲锋陷阵的缘遥王子。当在闹市被试探魔杀剑时,水月还不敢肯定,这一刻,她肯定了,眼前之人才是嫡王子缘遥。水月抬起头,她看向他的眼睛,缘遥也触到她的眼睛,他跟以前一样,匆忙躲开了,缘遥一向不擅长跟女性打交道,与水月目光一接触,他便羞红了脸,即使戴着面具,仍能看到他下巴已经变成了绯红色。
“我想听你弹秦筝,可以吗?”
“当然可以,永一师父请。”水月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缘遥有着他一贯的矜持,水月若是不邀请他,他定会在这门外静静站着。看着面具之后的这双眼睛,水月想起了站在江波殿门口的少年,他没有现在高,脸上还有着稚嫩的表情,眉目如画,眼角眉梢带着笑意,眼若流星,若是拿下这面具,应该也是面如冠玉,丰神俊逸之貌。
缘遥第一次知道江波殿的南河苑是这个样子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幅的水墨丹青的山水图,有三扇屏风立在水月身后,屏风以木为框,高八尺,上绘花鸟虫鱼,乍眼看过去,栩栩如生,既典雅又美观,屏风前的案桌上放一一米多的秦筝,缘遥第一次见,他只看了一眼,应该是桐木所造,框架是白松,筝首、尾和四周侧板是红木,并非名贵木材,二十一弦。筝首各垂下九束红色流苏重穗子,给人华丽、雅致的感觉。虽然水月天天拿着剑,终究是女儿身,闺房有着天然地香气,不像他的江波殿,一股寒气。
“你来北冕城堡几年了?”
“已经七年了,水月十二岁来到江波殿,那时,殿下也在江波殿。”
水月说完,停顿了一下,她偷偷看了一眼缘遥,缘遥的瞳孔向鼻梁处移动了一下,水月猜测,他眉头锁起,十六岁时,正翩翩美少年,是北冕城里最明亮的少年,却性情孤僻,神情之中都有一种冷酷,他孤傲却高贵。身为北冕国的嫡王子,自然而然就会缺少平凡的爱,他身上所带有的高傲让人难以接近,就像强光会刺痛眼睛一样。集孤傲、自信和不服输于一身,在十七岁后是一种目无一切的冷傲,在他的眼睛,他的话里带着冷酷,让他的眼神变得阴柔,咄咄逼人。站在江波殿门口,也时常紧锁眉,沉默时,高贵而孤绝,微笑时,腼腆如同孩童,让人不由心生怜爱。今日他来南河苑,定是因为听到了立储之事。她可以想象面具之后这张脸现在的表情。失落,痛苦。
“这里会让你有家的感觉吗?”
“水月喜欢江波殿,有殿下在,就有家。”
她轻拂了几下秦筝,琴弦弹跳着。缘遥的问题触到了她的心底,在她无家可归时,是缘遥收留了他们兄妹。这句话,缘遥听着心痛。这里是他的家,可他却没有感受到这有家的温度。缘遥轻叹了一口气,即使如此微小,依旧被水月听到了。
水月的每一个音律都仿佛敲在缘遥的心上,不断地流淌,他的心被抓得很紧,痛已经扩散到他的鼻尖上。当缘遥的泪在面具上滴落时,水月的琴弦断了。她还没来得及起身,缘遥已经倒下去了。
“殿下……”
寻找永一师父的声音打破了江波殿夜晚的宁静,冷清的江波殿一下子有了生机。江波殿也许久没有这么有活力,谢冲有雅兴带着他的小蝎子,假公济私地在侍卫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中围观,有谢冲的地方总是少不了毕月的身影,他从北河苑以闪电一样的速度赶到江波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