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内史前来通报。“大王,南恩大师求见。”
“宣。”一瞬间,君王复利换回了之前的威严。
“南恩见过大王,大王洪福齐天。”南恩大师徐徐走进会元殿,来的路上他已经知道,君王复利在今日醒来,他不慌不忙地跪在君王复利面前。
“大师免礼。”在他面前的是奉国寺的主持,与掌管占卜和祭祀的天宿厅不同,君王复利脸上有着不常见的敬重。“借大师吉言,寡人今日已康复。”
“并非小僧之言,是天意,天佑北冕国,大王是北冕国的君王,自然是得天意庇佑。”南恩大师不敢抬头,俯在地面上的脑袋如释重负地轻轻吁了一口气。
“今日听将军言,大师见了有北冕国之福的女子?”男人的对话中,很少有废话,身为北冕国的国君,君王复利对任何事都可以开门见山。
“正是,十五日各宫娘娘到奉国寺为大王祈福,小僧有幸见到了一张异于常人的面相,此女是真命天女,嫡王子的王妃,亦是北冕国之福。小僧曾在当日言,大王得此女之福,会在今日康复。”这一日天微微亮时,南恩大师出了藏经阁,他已经沐浴更衣,坐在法堂,一直在颂经文,直到君王复利醒在会元殿的消息传到奉国寺,他手里的木鱼像千斤重一般落到地上。
“寡人已经让人查了,此女是西南云起城林有源之女,普通贵族之女,何来北冕国之福?”君王复利年纪越大,对身边的任何事都起了一分警惕之心,更何况是在国婚这么大的事上。
“大王,她只是承天命而降生,小僧今日有占一卦,戊寅虎年,甲寅月,戊戌日,海王星与金星对相,冲(壬辰)龙,煞北,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此象正是鸠占鹊居。”君王复利在今日醒来,已经是水到渠成之事,南恩大师在本已经决了堤的坝口又挖了一下,让洪水来得更猛烈一些。
“幸得大师之言,阴差阳错。”君王复利其实比南恩大师心中清楚,辛洛是他依天宿厅之意择选出来的,出错也实属正常,他心里隐隐已经有些察觉,奉国寺是国寺,除了星宿外,北冕国百姓最尊南恩大师,他的话,不可不信。此时,奉国寺搅了进来,天宿厅的威严和地位都被动摇了。
“小僧只是将所看到的说出来,大王,辛勖之女执念太深,过于纠缠怕是正主凶多吉少。”在奉国寺十年,南恩大师深知人心,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去,只会生根发芽,浇灌它们的正是人心。南恩大师脑海里响起桓杨的话,他轻轻地向君王复利禀明。
“来人,赏奉国寺香火钱,白银万两,送大师回奉国寺。”在臣子面前,君王复利极少失态,他既不会表露自己的情绪,更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适时结束了谈话。
“小僧谢大王隆恩。”
南恩大师离开后,君王复利没有说话,他心底在比较,接受南恩大师意见,废黜辛洛王妃之位的得与失,也在犹豫,毕竟,缘遥是嫡子,在嫡子之位上坐了二十年,大的差错不曾有,对他这个父王的恭顺和礼教也都在,他当真不喜缘遥吗?他对缘遥的所有印象都停在四年前,那个时候,缘遥有着太子的良好品性,有大局观,有悲悯之心,隐忍又聪明。缘遥在他身边的时间都能数得着,如今又是四年没有见到缘遥,他与缘遥也有了距离感,缘遥从墨峦府地回来,君王复利只见过缘遥三面,刚开始,他像盼缘遡一样,天天盼着缘遥到会元殿给他请安。阿郭给会元殿的事务官传话:殿下身体不适,不宜感染外面的空气。这种煎熬像白蚁一样,时时刻刻折磨着君王复利。君王复利是个不念旧的人,即使亲情折磨着他的内心,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感情会在几秒后被另一轮的事情所掩盖,这几年,他的脾性也越来越暴躁,生与死,亲与情,君王复利已经麻木了。
一开始,在缘遥的问题上,君王复利一丝不苟,明察秋豪,等缘弘长成缘遥的样子后,他反而没有之前的锱铢必较了,再到现在,他开始跟天宿厅斤斤计较了。他与星宿之间,在四年前就已经貌合神离,名义是天宿厅卜正,除了为北冕国祈风求雨和祭祀外,他很少交待星宿其他事。他想借着缘遥王妃这件事来彻底算一算他与天宿厅的帐,对他来说,回收下放给天宿厅的权力,远远比嫡子缘遥的性命更重要。更何况,他除了缘遥,还有缘弘,还有另外五个儿子。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将儿子的生死放在权力之后。
君王复利又让内史传了太傅星宿来觐见。
“下臣见过大王。”一身白袍的星宿跪在君王复利面前。
“听讲太傅这几日身子欠安,礼数就不用了。”对星宿,君王复利一如既往的客气,只是这股客气透着一般冰冷。
“谢大王。”星宿从地上起身,白袍晃着,宽大的袖袍将他的身体也隐没在白袍之中。
“南恩大师预言中的女子,是否属实?”君王复利脸色依旧阴沉。
“下臣未见过此女,还不能确定。”上达天意之人,说话一向保守。
“那鸠占鹊居是怎么回事,辛勖之女并非缘遥命中的女子,是否异于缘遥?”君王复利怒气已经爬到眉梢,说话也不似方才宽厚。
“大王,辛勖之女是嫡王子命定之人,此一世姻缘。”今日就被君王复利问起辛洛身份,他心虚,却一脸苍白地否认了,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辛勖之女是北冕国之祸,难道太傅想让缘遥当千古罪人吗?”仅凭星宿一句话,已经起不到担保的作用了。
“大王,下臣惶恐,下臣绝无此心。”眼下,辛洛是可以救缘遥之人,历经四年,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说什么也不能在这个时间功亏一篑。星宿想了想这几日的奇异之象,先是君王复利病了几日,之后,市井之中关于辛洛身份的谣言再起,背后到底是谁?
“此事因太傅起,太傅收押廷尉司,听侯发落。”这是契机,削弱星宿和天宿厅的良机,君王复利一步都不肯退让。君王复利一向利益分明,辛洛不能成为王妃,只能当成打压百官们的筹码,日后,他会慢慢与天宿厅清算,他也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这种无用的事情上。对于这种事情,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快,永远都不要拖泥带水。下完诏令,君王复利既累又厌,真真假假已不重要,都变成了手中挥舞的正义,他转身离开了。
傍晚之时,杨轩收到全府被流放的谕旨,一同被贬至京外的还有辛勖。外戚杨轩和辛勖同一日倒下,京城之中,最开心的无疑是王衍,两天之内,京城倒下了杨家和辛家。君王复利一如年轻之时,有雷霆之势,又快又狠地将王室的一团乱麻斩成了一地鸡毛,他称缘弘年幼,又受杨轩胁迫,留在安华殿反醒,将杨轩罢官,全府流放粤北,将太史辛勖流放冀洲。
这场夺权最终以流放杨家平息了,赦免长风世子回京的诏书也一并送去了白港。无论是朝堂百官这些外姓人看,还是怀姓复氏的王族看,君王复利对缘弘的处理不仅偏心,还随心所欲、刚愎自用,在君王复利这里,一切都是朝堂需要。流放是对杨家的法外开恩,君王复利在这件事上,是有妥协的,流放杨轩,他是留了一条后路,就像当年流放邓家一样,大不了过些年再平反昭雪,不计前嫌地委以重任,既显出他的仁慈又显出他的英明。仅凭这一点,缘遥就成不了君王,他缺乏他父王的气魄,他不懂妥协,君王复利在用人上尤其能看出他的妥协,用杨轩和王衍,是他向朝堂的退让,用星宿,是他走出意气用事的误区,在感情上,他并不喜星宿,他能清醒地看清自己的需要,懂得量力而行。
南恩大师离开北冕城堡后,他没有直接回奉国寺,他去了桓杨府邸。从缘遥王子找到奉国寺时,南恩大师就在静观其变,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趟浑水,他淌错了。若是让缘遥得了太子之位,第一个先杀的人就是他。一脚踩进淤泥里,让南恩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他不能动,只能看着,一旦他挣扎,就只能让自己陷下去。
“贺喜太师大人,已按太师大人所言上奏大王。”历经上一次与缘遥王子谈话,南恩大师对桓杨也不冷不热。
“大师辛苦了。”桓杨嘴上感激着,脸上却并感激之意。
“按太师大人之意废除辛洛王妃,小僧只取奉国寺应得的一份。”在讨价还价之时,南恩大师处处都表现着谦卑。
“奉国寺的好处自然少不了,钱与土地,随便大师选。”与杨轩的有权有势不同,杨轩有着商贾之人的习气,精打细算又斤斤计较,用刀之人的桓杨出手一向阔绰,他相信有些财要有福消受才行。
“都是身外之物,小僧想取天宿厅,留名。”费了这么大的劲,既受桓杨威胁,又受缘遥王子威胁,南恩大师显然不乐意了。王妃被换,星宿的权力就会被削弱,这对桓杨来说,简直一石二鸟,这所有的好处都被桓杨拿走了,留下提心吊胆给南恩大师。南恩大师直接开口要求天宿厅卜正之职,根本不把在朝堂混了近二十年的桓杨放在眼里。
“这是大师份内之事,大师是百姓的信仰,天宿厅若能有大师这样的人在,一定会让北冕国昌盛。”这个时间,桓杨断然是不希望身边出现不安分之人,在朝堂摸爬滚打了二十年,他首先考虑的是稳定,眼下的朝堂危机四伏,更换缘遥王妃之事,是重中之重。
送走南恩大师后,桓杨一直站在院子里,杀与不杀南恩大师这个问题,从他找上门之后就成了桓杨的困扰。不杀,他担心控制不住局面,南恩大师非等闲之辈,而且,缘遥王子也去了奉国寺,谈了些什么,二人之间有没有密谋,他无从得知。更何况,天宿厅是他一直志在必得了,南明现在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他岂能坐视不理。
“主公,当真要将天宿厅交给南恩?”景松不知什么时间来到了桓杨身旁。
“若此时清除了南恩,就是将屎盆子倒在吾的身上。缘遥王子去过奉国寺了,应该已经知道了南恩与吾联手之事。”清冷的夜空,宅子内也静悄悄一片,桓杨的眼睛瞪得比平时还要大,有风吹过,吹进他的瞳仁里,他微微合了一下双眼,夜风卷起柦杨的锦袍,
“但,人留着就是铁证啊。”景松看着桓杨的肩膀,目光掠过桓杨的耳后,变得悠长,飘向了桓府的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