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熠在宝泽殿听夏训从武仙宫带回的消息,他不关心兵权,也不关心邓府,唯一关心的是铃儿此时在哪里,恰恰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即使众人都关心这个问题,铃儿还是再一次在北冕城失踪了。缘熠胸口一阵阵痛,他用力在胸口捶了一下,终究是自己迟疑、犹豫,才让铃儿又一次不见了。
辛彦之和缘遥一前一后站在殿门口,辛彦之没有回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腰板挺直,身子略显单薄,在凛冽寒冬中,他只穿了一件天蓝色单衣,没有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邓汉炎被关进廷尉司了,却没有找到铃儿,在君王复利下达给剑洪的旨意中,他是抱有希望的,此刻,希望变成了失望。他抬头看了一眼江波殿的天空,云层是厚重的白色,像一堆棉絮一样,像极了水月死去时,那一身软绵绵的白衣。
“殿下,大将军回宫了,只带回了邓将军,没有辛洛王妃。”大殿前只有他们三人,阿郭这一声殿下,同时称呼着他们二人,阿郭不是个会看眼色的人,见没有人说话,他继续自言自语地说道。“北冕城内每一个角落都找过了,如果王妃娘娘此刻还在王城内,一定会发现踪迹的。”
缘遥心底酸了一下,他觉得阿郭说的不无道理,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让“辛洛”在北冕城。权力与女人,他与缘熠争的是一样的东西,自从上次知道后,他做什么事都想抢在缘熠之前。在寻找辛洛的问题上,谁都不敢多说一句,更不敢说个不字,缘遥不说话,自然没有人敢出声。
“父王那里如何处置成安君,有消息吗?”缘遥需要的是肯定的结果,不是模棱两可的分析。缘遥终于换了话题,将不流动的空气拨开了。
“还没有消息,成安君大人还一直被收押在廷尉司大牢,大王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缘遥真正关心的并非缘瑞,而是缘瑞的母妃杀了他的母后。从墨峦府地回到江波殿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让水月在调查这件事,心思缜密的水月追查了两个月,只查到有英仙宫的宫女去过宝月殿,在他母后死后,这位去过宝月殿的宫女也在宫中消失了。缘遥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母后真正的死因或许是缘瑞并不是郭淑仪。眼下郭淑仪畏罪自杀了,而且是刻意死在君王复利面前的,她用她的死,来换缘瑞一丝生的希望。缘瑞毒杀了长风世子,这件事可大可小,君王复利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任凭缘瑞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回到争夺太子之位的队伍中,他关注的是他的二弟缘礼,那个杀水月的永安君,当时为了打掉杨轩,他依辛彦之之意,为缘礼开脱罪责,将永安王府制造出来的惊天血案轻描淡写。看来,辛彦之是对的,江波殿与永安君的斗争没有是非,也无关乎道德,只有一个谁先下手的问题。如今,他的胞弟缘祁已去,可缘祁毕竟领骁骑军这么多年,在军中的基础远胜他们兄弟几人,若他此时又先下手,那江波殿会面临什么呢?
“关于永安君,你怎么看?”缘遥将话传给了辛彦之。
辛彦之知道缘遥是在问他,但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脑袋里还一直在想铃儿到底在哪里。
“殿下也该反击了。这样下去,受伤的人会更多,现在的位置和力量,殿下根本守不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保护不了。”
因心痛,他皱起了眉头,辛彦之心中有责怪之意,这样的话,若不是失了铃儿,辛彦之断然不敢说出口。站在天枢门,看着眼前这熟悉的一切,想到以后这或许要成为他久留之地,他略显厌烦,他用力闭了闭眼,觉得应该要为自己、为西夷国谋划了一下了。他在心底历数着缘遥的不是。
作为缘遥的替身,辛彦之比缘遥自己更清楚他的能力,在回江波殿三日后,已经对江波殿的现状了如指掌,缘遥没有党羽,没有缘礼幕后的谋士,也没有像缘熠一样强大的外家,辛彦之所有的计谋都是为了江波殿能生存下去,宗旨只有一点:只可攻,不可退。纵观缘遥在江波殿的所作所为,他刚愎自用、固执己见,妄图撕毁婚书,便是他自毁的开始。打掉杨轩,更换太保,这些有助于他承继太子之位的大事,都是辛彦之在后面,用水月的死,以退为进换来的,而缘遥真正做到攻的只有一次,就是在他遭遇武安王府行刺那一次,那一次的反攻,他压根没有捞到任何好处,只打掉了无关紧要的信陵君。他又渴望获得力量,当辛彦之帮他强大了他的外家后,这股力量,他反而从来没有用过,这是他的固执和刚愎自用所致。
如星宿所言,嫡王子擅忍耐,可“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忍耐并非是优势,只是作为一个男性,似乎是每个男子与生俱来的能力,男人不善言辞,所以,更多的时候,那些沉默也被看成了忍耐,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优势呢?若说大局观,作为北冕国的嫡长子,他实在是差强人意。从小被养在储君之位,对任何东西都触手可得,他能识北冕国百姓的疾苦吗?辛彦之想到了西夷之战,没有怜悯心的王族却用自己的推诿来扛下战争的失利,以此来挽救无辜百姓的生命,辛彦之扫了一眼,他止住了数落缘遥种种不是的思绪。
这番话伤到缘遥的心,他想守住他母后,结果,他母后抛弃了他,他想守住权力和地位,也没有力量去拿起。想守住辛洛,连辛洛也丢了。
剑洪在傍晚时分来到江波殿,来得突然,缘遥没有任何准备,他取了面具在寝殿歇息,阿郭进去通报时,他与辛彦之二人,一个从内殿走出来,一个从偏殿走过来,剑洪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看,最后停留在辛彦之身。
“殿下,星宿有话让下臣带给您。”长着一对剑眉的剑洪目光也比平日温和。
辛彦之先是抬头看了一眼缘遥,缘遥此刻的眼神跟阿郭一样,有躲闪、有想看剑洪又不敢抬头看的飘忽不定,像是情绪飘荡在空中,没有着落似的,大概是剑洪的话让他想起了杀星宿那一日。
“大将军请讲。”辛彦之这句话说的很重,他是在提醒缘遥,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阿郭拉了一下缘遥的袖子,缘遥这才回过神。
“殿下请尽快与王妃娘娘完成合婚。”
“什么?”比缘遥还失态的是辛彦之,听到剑洪这句话时,他脑海中想到的王妃还是铃儿。
“今日宜,殿下今日应该去长宁阁。”剑洪没有留意到辛彦之的脸色,辛彦之脸上先是吃惊,继而是抗拒,到最后的时刻,变成了迟疑,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缘遥,这些,剑洪全然没有留意到,他继续说道。“星宿说的时辰便是今日。”
“有劳大将军了,今日晚些时候会去。”辛彦之跟君王复利一样,用拖延的方法打发走了剑洪。
走出江波殿,剑洪的眉头拧起。“可有见过永一师父的模样?”剑洪转头问江波殿的侍卫。
“回将军,小人不曾见过。”侍卫当然没有见过,从缘遥回宫,江波殿他们都不曾进去过。
剑洪眉头拧起,他又想起南恩大师死的时候,君王复利在当夜让他出宫暗查奉国寺,接了这桩案件的大将军剑洪,也能看出君王复利的不作为,君王复利将南恩大师被杀这件事当成了操弄权力的资本,他并不关心南恩大师真正的死因。在缘遥问题上,他一向是顺水推舟,去了奉国寺,也只是走走过场。剑洪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是否是君王复利想弃缘遥而用的计谋。他想起索加王后的话。
“娘娘,为何不能是大殿下继太子之位?”剑洪在替索加王后跑了一辈子腿后,第一次问索加王后。
“本宫已经说过,本宫想看到一个没有奴隶的北冕国,缘遥从小长在王室,他定不会想废除奴隶制,毕竟,他生活的世界是由这些人支撑起来的。”
“下臣见到的大殿下,周全、宽厚,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还拥有推己及人的善良。他能体谅、包容他人,这样的君王,一定会得到爱戴和拥护。”
“缘遥性格撑不起,缘遥心思敏感,个性多疑,凡事都喜欢亲自动手,不太信任他人,性子虽温和宽厚,但缺乏主意,若有良臣在身边辅佐,定会是贤君,但如今的北冕国,哪里有良臣?”
“太宗邓荣,萧景将军,他们都可辅佐殿下。”
“他们至多算忠臣,并非良臣,忠臣只管提意见,不考虑君王能不能接受,结果自己丢了性命,人君也背上恶名,并不可取。”
“但殿下的品性,都是好品性,这便是成王的条件。”
“缘遥虽聪明有为,知上进,但他保守,处事冷静,是优点,亦是缺点,会让他少了些人情味。”缘遥的性子,谁都没有索加王后这个母亲看得深、看得透。
江波殿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有一段时间,江波殿不仅冷清,还静寂。缘遥这才想起,星宿已经死了半月有余,星宿的话再一次在他脑海里回荡着,“殿下,王妃可以换了,龙龟玉石没有找到,就没有办法让辛洛承殿下之祸,但林氏之女可以不用龙龟玉石来承,下臣最后一言,殿下娶林氏之女。”
“去长宁阁。”缘遥突然起身,阿郭和辛彦之愣了一会儿才起身。
“殿下,小人……”辛彦之张大嘴巴,不敢再问多一句,他既怕缘遥说是,又怕缘遥说不是,他心情复杂,毕竟,长宁阁那个人对他亦如妹妹一样的人。
“你留在江波殿,本王去。”
“是,殿下。”辛彦之在心底长吁一口气,缘遥肯定的语气竟然让他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下来。
一进长宁阁,缘遥便被婢女引向大殿,仿佛这件事已经被安排下来很久,一直都有人等在这里似的。
今日的林怀柔穿了一件布衣,未施粉黛,与旁边的婢女一样素简,见到缘遥,她先是愣了一下,她额头上全是汗。戴着黑色面纱的缘遥她见过一次,是在上一次缘遥来长宁阁寻辛洛时,缘遥黑色的面纱在跨进殿内的那一瞬被风掀起了一角,林怀柔看着他,眉头拧起。她甚至忘记了行礼,被缘遥咳嗽了两声,林怀柔才手足无措地抬起头,缘遥收起以往苛责的眼神。
“大,大殿下。”林怀柔的嘴巴干涩,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静。
“今日本王在长宁阁用晚膳。”缘遥没有再多的话,他自顾自地坐到桌前。
阿郭按照星宿之前所吩咐,给二人备了放了香灰的酒,这香灰还是星宿在墨峦府地给他的,阿郭几乎每一日都要检查一遍,生怕弄丢了。当他看着香灰洒落到酒壶中时,他一身轻松,这小小的一包香灰,足足压了他一个月,再不倒下去,阿郭觉得他背都要驼了。他一闭眼一兴奋,将整包香灰都倒了下去。
缘遥第一次与女子同席吃饭,竟有些紧张,为了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他连续喝了三杯酒,不知不觉头也有些晕了,眼前的酒杯在他眼中变大,他看到酒中有黑色的杂质。
“这酒里是不是有东西?”他问站在旁边的阿郭,今日的酒特别烈,他已经有些上头,缘遥极少在外人面前喝酒,若论酒量,他跟辛彦之差不多,但几乎没有人跟他喝过,大家都以为他不能喝,他真实的酒量只有星宿和阿郭知道,所以星宿才会叮嘱他,勿饮酒,防小人。
“没有,殿下眼花了。”阿郭脸红了,赶紧退多两步,站的离缘遥远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