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贤娘娘生命的末期,死得匆忙又不体面,她没有葬礼,只用一块金帛卷了几下,缘熠差人送去了杨家墓地,死后,她还是落叶归根,回了杨家,连葬在君王复利墓旁的资格都没有。五天前,她的父亲杨轩也在流放地病死,得新王缘稹御旨,死后得以安葬在杨家墓地。
杨轩死得比他女儿杨庄还要匆忙,若他不死,他第二日就会被送回老家青州养老的。
杵作验尸时有一处细节,杨轩有一根肋骨断了,缘熠不认为一个有病的人在死之前会先弄断自己的肋骨,杨轩在死前表现出回故乡的强烈愿望。将死之人,还是贪恋着身外之物,杨轩开始羡慕起邓荣来,这个世上,有几人有邓公仁那样的福气,他等不来了,他多么希望君王复利能重新将他召回,流放他与召回他,虽然前后有些出尔反尔,但对君王复利来说都是对的,王权在他手上,当初对他赶尽杀绝是对的,现在对杨家平反也是对的,他也会像邓荣一样,对君王复利的恩典感激涕零。生命的最后,杨轩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大概也是恨这世界的,杨家这一代的声誉算是毁了。与他的女儿一样,风光了大半辈子,最后都死在朝堂权力这把“钢刀”之下。
会是谁下的手?这个问题,宝泽殿和江波殿都在想,而且,想的基本一致。
首先排除的是缘稹,缘稹这个时间是北冕国的王,虚弱的杨家对缘稹根本没什么威胁,而且,缘稹的朝堂还一片乱象,他没有时间腾出手来收拾杨家这个烂摊子,作为新王登基,让杨轩在晚年回到家乡,已经足以让杨家感恩戴德一辈子,也会让缘熠安安静静地活着。
江波殿觉得是永昌侯王衍,杨轩回家乡,先不说哪一日会突然被缘稹起用。杨轩在死之前,一定有强烈的求生欲。他是老江湖,按常理不会这么脆弱,在知道他女儿被下狱后,他一定是手上拿到了能让杨家起死回生的把柄。而他手上的这个把柄,影响最大的就是接替了他大半权力和旧部的永昌侯王衍。以王衍“贪而不治”的本性,如果知道是朝堂中的政敌杀了杨轩,一定闹得全城风雨,好几年才会罢休的。
庄贤娘娘留给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怀安君缘熠。缘熠在庄贤娘娘死后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伤,缘熠心中比谁都清楚,北冕城从此再无安国公杨轩,一个家族走到了尽头,其收场的一幕总少不了一些可怜兮兮的悲剧情节,这是史书上的印记,留给史官们去悲伤好了,他没有理由与朝野一起悲鸣。
江波殿想到的,宝泽殿同样也想到了,但缘熠依旧不动声色。缘熠如往常一样,经常出现在讲义堂,只有夏训知道,他在讲义堂一待一天都是坐在里面发呆,没有铃儿的消息,这个时间,他还不能离开北冕城堡,他要淡化他在北冕城堡的踪迹,直到缘稹将他淡忘掉。任何的风吹草动对于他都足以致命,他母妃死去的第二日,他便跟着星奎去了他父王的墓陵,名义是去为他父王守陵,实则是为了避开缘稹的锋芒,缘熠的不作为其实是一种姿态,表示自己无心报仇,更无意角逐王权,并不是真的去为他父王守陵。
缘稹在杀掉庄贤娘娘后,他的斗志和魄力也消减了,或许是等待太久了,当大仇得报时,他浑身都充满了失落,像这北冕城堡的冬天,被锁在冰天雪地之中,没有生机。有几天,他对他的朝堂是没有兴致的,他一边对他舅父陆学成惟命是从,一边对怀姓四宗和贵族唯唯诺诺。
“大王御下有术,以小恩小惠侥结民望,弥缝补苴,聊安一时而已。实则全国扰乱之种子,无时间绝,稍有罅隙,即复承起,此在制,不在人,欲安则先除制。”太宗邓荣再次重申奴隶在北冕国的弊端。索加王后生前的心愿,被剑洪将军旁敲侧击地授给了忠臣邓荣。
“爱卿忧心了,制在人为,本朝开国已有五十余年,常有西夷扰我边关,十几年不绝,却无所得逞,也都在人为。”缘稹三言两语拒绝了太宗邓荣改制的提议。
缘稹不同意改制是有原因的,他现在拿在手上的北冕国并不稳固,在这个时间若是改制,便是自取灭亡。历史给他的教训也都一样,一个国家越是政权不稳定时,就容易动摇统治,最好的办法是钳制。以前,他父王有星宿和天宿厅,现在,他父王虽然也将天宿厅留给他了,但星奎的影响远远不及星宿,民众的思想已开化,要想对天宿厅的权威将他们死死钳制住,已经越来越难了。
剑洪这才意识到,立缘稹为太子,是有两面性的。一面是缘稹像白纸一样单纯,另一面是,会有许多人在这张白纸上随意画。缘稹本身在朝堂没有任何力量,手腕也不够强硬,他不得不依附贵族和怀姓四宗,北冕国的朝堂依旧是贵族门阀的朝堂,想要还权于民也只是一个梦。
有时候,缘稹也并不像剑洪想象的懦弱,借这一次废除奴隶之事,缘稹将手中的权力挥舞成了大棒,狠狠打了老一辈功臣一棒。缘稹在冷静的时间也表现出他对京官们柔和的一面,他一眼就看出了官场的倾轧和结党,官场问题历来为权中之重,一如辛彦之当初坚持用萧景取代庾绍亮的太保之位,他现在接手的朝堂是他父王留下的,再深入一点,是王衍、桓杨、邓荣这些权臣的朝堂,这些人会不会是江波殿缘遥的人,他不能一一去怀疑,只能通过明升暗降的伎俩,该削权的削权,该清除的清除。
首当其冲的便是一心上书废除奴隶的邓家,邓荣从六卿直接降为五官司空,邓汉炎因之前被搅进吕继才一案,连宣威将军的头衔都被摘走了,手上的兵权自然而然地被缘稹转移了,邓家不再领兵权后,邓汉炎官职成了司士中士。
拿走了邓家的兵权,缘稹整日惴惴不安的心终于能安稳一些,他最大的心中之患是剑洪和萧景,无奈,这两个人一个都不能动,司马剑洪是他父王身边的老人,像遗诏一样,被他父王留给了下一代,他每日只能看着他堂而皇之地出入会元殿,却拿他没有办法。萧景又是索加王后的哥哥,在朝堂也不曾有出格之举,缘稹有这个心,但没有这个胆量,他只好让萧景继续任太保,还好,萧景平日不大出声,省去了他很多麻烦。三公之一的太傅变成了缘稹的舅父陆学成,让缘稹终于不再用挑剔的目光,整日盯着朝堂上的这些老臣。
缘稹真真切切感受一次自己手中的权力,他对着众臣大笑了两声,众臣纷纷附和新王的情绪,这一套御权之术,在君王复利的朝堂上已经用了二十多年,如今只是换了个人。此次朝堂官员驿动,让缘稹压抑多年的性子也躁动起来,坐在武仙宫大殿上,他已有些膨胀,我行我素让他对君王之位更加迷恋。今日大殿之上,有缘稹胜利者的微笑,人都是会变的,被权力填充起来的缘稹也不例外,他一下子自信起来,甚至有些自负。他完全没了敬畏之心,对江波殿的嫡王子也越看越不顺眼,众兄弟之中,缘稹第一个要杀的人是缘遥,同是王族血脉,又是北冕国的嫡子,这王位总坐得不踏实,留谁也不能留他。
朝堂之上,对新王缘稹的不服之声不绝于耳,非嫡王子,又无军功。即使有遗诏在手,北冕国的臣民还是固执地坚守宗法制。有着紫薇坐命的缘遥,是天选之子,如今六王子缘稹继位,坏了北冕国四百来以来的宗法制,百姓更是战战兢兢,总觉得对上天不吉利,是塌天大事。缘稹也都不留情地杀了一批又一批,比君王复利还要噬血,真正杀得深入持久、史无前例。
这股声音中,有个声音如钢铁一般强硬,就是西南狮岗城,狮岗城是所有反对之音中最大声的。西南不是外人,是一脉相承的宗室,份量自是这些京官不能比的,也正是有了西南的这个声音,京城的声音才愈演愈烈,吵到最后,竟分不出源头,当缘稹大刀阔斧地开始杀人时,一些坚持宗法制的文人雅士又开始慌了,一致都将矛头指向远在千里外的西南狮岗城。炽烨又被北冕国的这些士人摆了一道,虽然他心中有些悔意,但这股反对之音,却不得不出。
自从信安君过世之后,炽烨便暂时收起了谋逆之心,即使这样,仍旧躲不过君王复利的猜忌,先是削宗室兵,后又匆忙处决了缘祁和敏安,炽烨一直都信奉,唯有权力才是报仇的捷径和利刃。缘稹并无动手的想法,反倒是炽烨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炽烨看中的无非就是朝堂政局不稳,人心浮躁,若论天时地利,缘稹唯一的优势就是代表天时的王位,如今北冕城的那些贵族,老的老,死的死,能从心底支持缘稹的并不多。朝堂在经历了漫长的立储之争后,早已元气大伤,从内到外都是不安稳的因素,嫡王子变得有名无实,八王之中已经去了四位,礼制已形同虚设。礼制的崩坏,最直接影响的军心,军心涣散,凭司马剑洪一人的威信,也难以树立北冕国军队的雄风。
时机、人物都具备了,西南与都城大打出手的理由也都充分,可总是欠了一分火候,如今这一分火候也来了。炽烨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到头来,就算是西南不反,还是会被缘稹借刀杀人。如今,横竖都是一死,只看能不能体面地死。
炽烨想到的,缘稹都有考虑过,此时西南冒出不同的声音,缘稹是头痛的。战与和也都是对策问题,可以放在朝堂上一起群议。但缘稹的关注点却不同,他并不关注大战之后那些疮痍满目、生灵涂炭。民众再疾苦,没有什么了不起,北冕国开朝五十几年,每年总免不了有点天灾人祸,在他眼里,这些都是小事,自有地方官员去处置,何用君王劳神?他关注的是反叛之声的背后,是人心。缘稹看着底下群臣的目光也变得阴冷起来,说不定,这下面站着的人之中,会有数不清的炽烨。
缘稹跟缘熠有些相像,都是厚积薄发之人。凡事不动声色,却比任何人心中都明白。他将西南的反叛看成了机会,朝廷需要给百官和民众看到朝廷的威仪,最好的证明方法就是打仗,军队可检验一国的综合国力。坐在武仙宫,缘稹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这是个机会千载难逢,他起了讨伐炽烨的心。这一仗,缘稹铁了心打,不仅要打,还要打得大张旗鼓,打得炽烨再无翻身之地。
缘稹的大义中也有私人情绪,他此时是痛恨炽烨的见利忘义,倘若炽烨能念一丝宗室旧情,他定不会在此时攻打北冕城。缘稹的少不经事并不影响他在朝堂上的威严,他用一股蛮劲把事情干得更荒唐了,接下来,就看怎么应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