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烨坐在正屋里,他拧紧眉头,一言不发。培星站在他面前,他尽量压低自己喘气的声音。不大的堂屋,连一声喘气之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炽烨的眼前放着圆满堂的名册,自从他接手了信安王府,一直试图恢复之前所掌管的北齐秘府,他父亲死的匆忙,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这名册上有许多他熟悉的人,陈绪、龙布……似乎很久远,但似乎就在昨日,无论是数月前杀陈绪,还是月初杀龙布,仿佛都发生在昨天。名册旁边放着一封泛黄的血书,是北齐秘府的盟誓书,誓约书后整齐地写着四个名字:复光、剑洪、杨轩、景松。
炽烨的目光落在“复光”这两个字上。他祖父成王有四个儿子,太子复利,信安君复光,信宜君复襄和信陵君复嘉。炽烨重重的叹了口气,关于北齐秘府,能问的人只剩下剑洪将军了。当他在信安君的遗物里找到这封血书时,他才明白当日在北冕城,剑洪对他的追杀,原来,剑洪一直都知道圆满堂的存在。
可这位被称为景松的西夷人,为何会在北齐秘府的盟誓书上呢?炽烨在半个月前才确定了他的身份,太师府桓杨府上的管家景松。在天宿厅失火的那个晚上,他与太师桓杨一起死在了大火中。
还有杨轩,那个死在流放地、权倾朝野的杨轩,与他父亲一样,竟然都是北齐秘府的人,那他的死,绝非自然。
管家走进来,他的草鞋拖在地上的声音打破了正屋的宁静。
“君上,有信到。”
炽烨看了好半天,都不敢打开。是剑洪将军的来信,就在方才,他还一直在心里默念着剑洪的名字。对着这封信,他一直在猜测内容。此时剑洪来信,到底会是什么内容呢?炽烨真想将这封信拿出去丢掉,想假装没有收到。
“君上,信都要被你看破了。”培星进来时,炽烨还在盯着那封信看。
“还要你说吗?”炽烨没好气地瞪了培星一眼。
“旧宅那边送来消息,王妃已经两日都没有出过门。”培星不理他,自顾自地汇报。
“知道了,能饿死,也能省不少事。”
炽烨眼前一亮,现在,缘稹将河宗铃强行塞到西南,引来靖安君和怀安君的无端揣测,若死了,岂不是一了百了。炽烨想到这,马上将信撕开了。
“望君上勿信眼前流言,终究只是浮云,一挺即过。君上的任何起心动念,都会改变整个西南与信安王府。”
这是一封劝和信,果然,剑洪已经以北齐秘府老人儿的口气自居了。炽烨并不欢喜,他将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剑洪言语之间都在指责信安王府的妄想,为何到信安王府头上,所有的事都变成妄想了,他不服气。
铃儿又慌慌张张地跑进信安王府,一口气跑到正屋,她额头上都是汗,这么冷的天气,竟然能满头大汗,炽烨皱了皱眉。“走路怎么就不能文静点?真不愧是武将之后。”
“君上,我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在都城时,铃儿并没有想着去打听邓家的事,这两日在西南老宅,她也梳理出一些,邓家的劫难来自她姐姐的悔婚。
“只有一面之缘,谈何了解?”
“为何,姐姐会入了青楼?”
“去问太宗大人。”炽烨一听就来气了,前脚有剑洪将军的劝和信,后脚她又跑到这里刨根问底,在邓家这件事上,炽烨本就不愿意提起。邓家的衰落看似是邓伊莲悔婚,其实,作为父亲,邓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在那个时间,没有挑起人父的担子,是他的软弱才导致家破人亡,女儿误入青楼。他一拍桌子上的信,让铃儿自己问。
铃儿失魂地站在原地,炽烨有些不耐烦,他想赶她走,一回头,炽烨看到铃儿眼眶里的泪花,一低头,两行泪滚到脸颊上,有什么东西敲在炽烨心上。炽烨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到她是河宗铃,他火气慢慢散了,对啊,她姐姐为什么入了青楼,除了她父亲为她接下的那门该死的婚约,信安王府才是罪魁祸首。
铃儿慢慢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炽烨看着她的背影,跟云起岛那个背影一模一样,想起云起岛,十五岁上下,瘦弱的小身躯,一直都提着一把男子提久了都吃力的钢剑,她自缢,也是在云起岛,当时,或许真是走投无路了。炽烨一抬手,一拳打在门上,他咬了咬牙,将心口的那股绞痛咬碎了。
“君上……”身后传来培星慌慌张张的声音。
“有什么事好好说。”炽烨一脸怒气,他现在讨厌慌慌张张的表情和语气,大婚第一日,铃儿慌慌张张地跑出地牢,半个时辰前,她又慌慌张张地跑进这间屋子。
培星被炽烨又吓了一跳,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好好说,他结结巴巴地将一句话拆得七零八落。“王,王妃,被被二公子劫,劫持了。”
“在哪里?”
“现在在地牢。”
炽烨去到地牢时,炽练正将铃儿抓在手上,凶器是铃儿自己的发簪。炽烨并没有怜香惜玉,反而是先想了想铃儿死去后,信安王府能得到哪些好处,想到邓汉炎那里时,被卡住了。眼前这个人,是河宗蒙之女,邓汉炎都称她一声小姐。若真死在炽练手上,他与邓汉炎的那份情谊就断了。
“女人就是麻烦。”炽烨对着培星骂了一句,离得太远,铃儿并没有听到。
“放我出去,否则,她就跟我一起死。”
“还是一起死吧,否则你出来了也活不成,她可是河宗蒙之女,怀姓复氏的大宗,满门都是将军,你敢碰她,岂不是自寻死路。”炽烨朝着炽练挥了挥手,示意他尽快。炽烨了解炽练的性子,他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但现在炽烨没有任何优势,铃儿挡在炽练的前面,就算炽烨想杀他,都没有下手的机会。
炽练握在手上的发簪稍微减了一下力,在都城时,北齐秘府虽然接过一桩一桩刺杀王妃辛洛的生意,但他并没有见过王妃辛洛的长相,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地牢,在她大婚之夜。炽练看了看眼前这个女人,刚才,她一进地牢也在向他打听河宗家之事,也是借着河宗家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消息,他才将她骗到手,他分不清是辛勖之女还是河宗蒙之女,但常识他还是有的,新王缘稹为炽烨赐婚的是辛洛,河宗蒙一门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少骗我,你的婚约是大王赐的,是辛勖之女,更何况,河宗蒙之女,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炽烨的匡骗在炽练这里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拖延一下时间。“兄长夜夜有这么美的娇妻侍候,失了不是可惜?”炽练冷笑了两声。
“美是美,可惜蠢了点,否则也不会落到你手上。”炽烨不紧不慢。他知道,炽练在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承诺前,也不会杀铃儿。
“君上,要不,先放二公子出来,再做打算。”培星在他耳边低声提醒,地牢都是自己人,他不怕炽练逃跑。
“不可以。”炽烨断然拒绝了培星的提议,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弟弟,炽烨有多聪明,炽练就有多残暴,他一身的聪明,是被炽练逼出来的,若是放他出来,铃儿必死无疑。
“别耍小聪明,快点把牢门打开。”见炽烨不动,炽练有些心急了,他手上的发簪不知不觉扎进了铃儿的皮肤里,她脖子上已经滴了一条又细又长的血丝。
“炽练,你若想活命,就乖乖放开她。”炽烨看不得血,他闭了一下眼睛,想转头避开,一转头,他这才觉得不对劲,从他进到地牢,少说也有半炷香的时辰了,铃儿竟然没有求他,从头到尾,她一句话都没有说,看来,她是抱着寻死的心态撞上炽练的。
“复炽烨,你以为我没胆吗,我现在就杀了她,反正我也出不去了,杀一个赚一个。”炽练咆哮着叫着炽烨的名字,地牢里传来回音,震得铃儿脑袋都要炸开了。
“你不要杀她,孤这就放你出来,若是辛洛死了,孤独活世上,也无意义。”炽烨见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他抬手向炽练低三下四地请求。
“赶紧让人打开牢门。”
“辛洛,你还好吗?”炽烨想转移炽练的注意力,他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炽烨已经火上眉头,大吼了一声“辛洛……”
“君上。”在地牢里待久了,铃儿又出现了在双极地下死牢的幻觉,总感觉墙壁在她面前移动。炽烨这一嗓子将她吼醒了。“谢过君上救我姐姐之恩,我父亲、母亲和姐姐都已死,铃儿独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你不可以死,听到了没有,没有孤同意,你不能死。”被炽烨猜中了,铃儿在一心求死。“孤告诉你,你姐姐入青楼,也并非她本意,只不过是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炽烨想到了北齐秘府的那些秘信,让邓伊莲入青楼失节的是他父亲在背后推波助澜。“无论你是谁,孤都会接受,你以为孤不爱你,你错了,在镜云阁见你第一面,孤就再也没有忘记你。”炽烨一步步走向铃儿,每说一句话,他心底都翻腾着数不尽的嫌恶,他并非说给铃儿听,是说给炽练听,只有炽练相信了,他才能走到铃儿面前。
“君上去过镜云阁?”
“何止是去过,你在镜云阁遇到的每一次刺杀,都是邓汉炎全力护你,而想杀你的人,也正是你背后之人。”
炽烨提起了镜云阁,就在方才,炽练也说起镜云阁,看来,炽烨并没有骗她。
“这都不重要,过去了就让他过去,重要的是现在,孤还是等到你了。”炽烨一个劲地在违心地说着自己对铃儿的情真意切,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入了神,炽烨的这一招偷龙转凤,连炽练听到都分不清真与假,见炽练没有过激地反应,他继续说下去,至于铃儿想什么,都不重要。
“站住,复炽烨,你狡猾多变,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炽练并没有被炽烨的谎话影响到。
“只要你不伤害她,孤什么条件都答应你,钥匙在孤的手上,孤这就放你出来。”炽烨赶紧晃了晃手上的钥匙,他没有看炽练,一直盯着铃儿的眼睛,他都觉得自己没有廉耻心,刚刚那番话,他是如何出口成章的。
炽烨离铃儿越来越近,他已经能看到站在铃儿身后的炽练了,他向左边的牢门走去,一弯腰,手上的钥匙向着炽练飞过来,直接插进他的脖子里,刺破了他颈动脉,血像水柱一样冒出来,溅到铃儿右边脸上,热乎乎的,就像在北落狮门时,她抱着碧瑶,碧瑶的血像温水一样,流得她身边到处都是。铃儿身子一软,差点儿倒在地上,还好炽烨向前一步,接住了她。她身子柔软,仿佛没有分量,轻飘飘地落在炽烨怀里。
“因为你,孤杀了自己的亲弟弟。”炽烨没有看铃儿,他看着牢里的炽练,他面目狰狞,到死,他都是恨他这个兄长的。炽烨当着众人的面,一抬手,将铃儿推倒在地上,他独自走出地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