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毗上仙继续说:“正因为董芾死了,宜静才顶替他,成为二代大弟子。山中既无男弟子,我师姐索性立下门规,此后数百年,再未有男弟子入门。”灵毗上仙止步回身,对不言师太道:“你与黄玉笙的恩怨我虽知之不详,但是据我所知,她登掌门之位支持者甚众,单这一点,你便没有资格随意将她否定了。要做一门之首,不是光凭仙资的,你们夏侯姊妹仙资再卓越,人家却只服她,不服你,她自有其过人之处。另外,她明知道你不服她,自接掌重明观,并没有对你主动下狠手,足见她生性也算良善,纵然得失心重,工于心计手段,并无害人之念。何况你后来联合外人图谋篡位,虽未能成功,泄露重明观法门是实,她也没有赶尽杀绝。我且问你,换作你是黄玉笙,你又将如何?”
不言师太一时语塞,灵毗上仙莞尔一笑,继续朝前走着,说:“她既是掌门,就算才能匮乏,品德有缺,你也该尊她敬她才是。你不愿敬她,便需才智胜她数倍,当真取而代之,这也不失大道之理。你又没有取而代之的能耐,又要与她争锋相对,甚至不惜与外人勾结合谋,依我看,她能饶你不死,已算得至仁至义了。你也莫要说她所以饶你性命,是忌惮你知其秘密。她当真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人,怎不对你早些下手,以绝后患?本来你的事,我也不该管,我只是怕你执迷不悟,再犯大错,这才多说几句,你也莫要介怀才是。”
直到众人回了清风阁,不言师太也未有言语。那丑仆早将不言师太两位护法押来清风阁偏厅,二人叫金丝笼囚着,手掌各打了符钉,鲜血淋漓。她们见到不言师太,都开口求饶,不言师太见状,问灵毗上仙道:“不知我这两位护法婢女哪里得罪了前辈,还望前辈明示,我回岛之后也好惩戒她二人。”
灵毗上仙对那二人道:“你们那日是如何贪生怕死,弃顾乘风等人于不顾的,便一五一十说与你们岛主吧。”
那二人支支吾吾说了个大概,不言师太听罢,好生气恼,说:“我当日命你们二人护着重明观弟子来哀牢山求取宝物,原是看你们二人平日里行事还算妥当,对我更不曾有二心。想不到你们背着我竟……”
不言师太话未说完,那二人已磕头认罪,只求不言师太宽恕违命之罪。顾乘风见此情形,上前一步道:“不言师太气恼自然有理,不过当时情势紧急,两位护法与其说是贪生怕死,毋宁说是一时间不知所措吧。凡间有句老话,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又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想这两位已受符钉之苦,来日定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不言师太睨着二人,道:“既然乘风替你们求情,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灵毗上仙惩戒你们,原是为你们好,若你们一遇险境便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来日有强敌入侵我们钟鸣岛,我又恰好不在,你们可知,自己兴许性命不保?”言毕,她对灵毗上仙道:“我这两个护法犯错也是我管教无方,她二人是死是活,全凭前辈处置。”
灵毗上仙大笑道:“你话已至此,我哪还有不放人的道理?”她又对那二人道:“我便看在你们岛主的面上,饶了你们。”言毕,她向那丑仆使以眼色,丑仆则杵着两条残腿,走到二人跟前,破去金丝笼。岂料金丝笼一破,二人痛楚更添了三分,不言师太问:“前辈,这是何解?”
灵毗上仙道:“我凡胎尽脱之前,据那玉魄冰虻的习性悟了一道符法,叫作天寒血符。你护法掌中符钉便是此符所化,需以至阳至罡之物才可稍加抑制。若不是我以灵火燔天经炼出金丝笼囚住她们,二人早已一命呜呼了。只是这五寒血符以活人鲜血炼化,也需以活人鲜血解符。我已得仙体,倒难以施其法门了。”
灵毗上仙言语的当口,那丑仆早由双手中指各弹出两团血滴,朝那二人掌心射去。他再飞蹿至半空,将两股阴阳和合的真元推至双手剑指,压向那二人颅顶百会穴。
在这飞腾翻转间,他胸口上一处柳叶疤闪在众人眼前,疤痕两寸来长,正压着一处刺青。那刺青是一簇小花,随了三片叶,叶缘有齿。常朝云一见这柳叶疤,心头一震,待丑仆取下两位护法掌心的符钉,她上前一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丑仆上下打理常朝云,冷淡答道:“我是什么人,与你有何干系?”
“你可记得三十年前,有个魔界弟子,名唤何彪的?”
那丑仆冷笑着,轻咳一声道:“我出山定要乔装打扮,你如何认出我的?”
常朝云道:“你胸口上那道伤疤,是我赤火钉留下来的,我如何忘得了?当年你说你奉付千钧之命杀我师弟,我师父担心其中有诈,为免我惹祸上身,不许我找付千钧报仇。可是这笔账,我始终记着。”常朝云转而质问灵毗上仙,道:“上仙可知此人乃西梁国师付千钧大弟子杨雄?”
灵毗上仙道:“我自然知晓。”
顾乘风和苏荣大惊,面面相觑。顾乘风对那丑仆道:“据单兄弟所言,杨雄早已身故,你当真是杨雄?”
那丑仆转头盯着顾乘风,问道:“你口中这位单兄弟,可是单青?他近况你可知晓?”
顾乘风道:“半年前,霍通和单青任和亲使,他二人一死一伤。以单兄弟的仙根,恐怕现下也身故了。”
听得顾乘风此言,丑仆更生疑惑,说:“西梁和亲公主遇刺,我在山外也有耳闻。当年我一众师弟中,唯独单青、霍通最是忠厚,只可惜二人仙根不济,修为平平。我竟不解,当年我还在付千钧门下时,他便有弟子五人,仙根最出色的,除了我,便是尤峰和孟子希。护送和亲公主之责何其重大,付千钧身为国师,不用修为卓越者,反派单青和霍通,这里头实在古怪。”
苏荣同顾乘风低语:“难道国师成心想叫两国和亲不成?可公主是他亲生女儿,他如此行事,岂非……”
丑仆面露诧色,追问道:“和亲公主是他女儿?那和亲公主如何是他的女儿?你快告诉我,和亲公主姓甚名谁?”
苏荣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看看丑仆又瞥向顾乘风,不知如何是好。顾乘风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西梁国的和亲公主的确是国师之女,付晚香。”
丑仆听得此言,一时狂性大发,飞蹿到清风阁外,怒吼几声,将周遭树木震得枝折叶散。灵毗上仙飞至阁楼门外,左手指头夹出一缕鬓发,拇指轻挑一根发丝,朝前一绷。那发丝即刻飞出,延展百倍,冲向丑仆。丑仆勉强以掌力应对,不过两个回合,便为发丝所缚,叫灵毗上仙拽回清风阁了。
灵毗上仙由指尖炼出三枚金针,入丑仆风府、大椎、神道三穴,丑仆才算镇定如初。柳浊清道:“上仙,他方才狂性大作,似乎经脉受阻,血魄不畅。”
灵毗上仙道:“不错,他虽在我哀牢山中,却并非我赵玉寒的弟子。当初我容留他,也只是见他可怜罢了。他也曾苦苦哀求,欲拜我门下,可是我看他戾气了得,若当真随我修行,来日恐怕要出山惹祸,所以我与他约法三章:一者,他只可在哀牢山为奴为仆,莫作非分之想,至于重明观法门,也只可修习皮毛,精深之法我不会教他,他也不得偷练;其二,他的真实身份此后不得重提,杨雄已死,活存于世的,只有丑奴;其三,他不得在山外打着我的名号挑事惹非,纵有外人闯山,他也不得与人起冲突。魔界弟子只管放他们入我主峰圣境,我正好替天行道。若是仙界弟子来访,修为道行皆深者自有办法进来,进不来的仙门弟子知难而退更好,非要闯山的,索性带他们入境,是生是死,全凭他们仙缘造化了。”
顾乘风道:“他曾是西梁国师门徒,修炼的自然是白泽观法门,怎么还可修炼我们重明观法门?”
灵毗上仙说:“当日他为付千钧所伤,修为与道行全废了,亏得其时我正在他们斗法之处寻找紫菱草。千钧一发之际,若非我出手相救,他早死在付千钧毒瘴之下了。不过他修为道行虽叫付千钧废去,好在其仙根并无损坏,我将他带回山,悉心照料,才教了他些许重明观法门。他仙根上乘,只练了些入门之法,却已远胜常人了。”言及此,灵毗上仙垂眼看着杨雄,又叹道:“其实说起来,我能救下他,也是天命使然。本来我自离开长白山,隐居此处,是极少出去的。只是在这山中,本无多少仙灵物产,鸠尤神剑固然是万宝之宗,不能为我所用也是白费。我也曾以玉魄冰虻之躯精进修为,终是无果而终。那六尾玄狐虽为仙灵上品,却独以金毛鬣鼠为食,而金毛鬣鼠偏又生得娇气,一胎二十余只,总要夭折大半,所以六尾玄狐繁衍之速是比不得寻常狐狸的。如此,我便想到饲养金毛鬣鼠,以增金毛鬣鼠之数进而增长六尾玄狐繁衍之效率。我钻研十数年,总算发现那金毛鬣鼠多有不足之症,乃因胎中血魄受阻,经脉多有折损,也难怪它们多数活不到成年。只要医其母鼠,斩断胎中不足之源,金毛鬣鼠便不会如此娇气了。而要治血魄阻滞之症,最好的是丹霞山脚的枯荣草。只是我既以草药医治金毛鬣鼠,几棵枯荣草自然不够,何况枯荣草是玄鹤宫珍品,就算我求人家给我,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所以退而求其次,我便去西梁采寻紫菱草了。这紫菱草遍布于西梁国内阳气旺盛的悬崖峭壁上,我十年出山采摘一回,也够我山中金毛鬣鼠滋体疗病了。”
不言师太道:“我听赤眉药仙说过,那紫菱草遍生于悬崖,正因药效极妙,又可炼符化瘴,于三界皆有裨益。只是这紫菱草宜生之地范围也极广,杨雄受害之际竟恰逢前辈寻采紫菱草,看来也是他命不该绝。”
“其实当日我也有过犹豫,毕竟天意茫茫,难于揣测,我既已修得散仙之体,更当谨慎行事。只是我眼见杨雄不敌付千钧,为他雷钉重创,竟丢了双腿,实在于心不忍,这才出手相救的。”
常朝云道:“好个付千钧。杨雄法号琇莹公子(笔者注:琇莹出自《诗经.国风.卫风.淇奥》,指美石),当年玉面风姿,如今却落得这般模样,竟是拜他所赐。”
无念子道:“想不到仙门之中,为人师长的,也有如此恶毒之徒。”
顾乘风问道:“国师虽有铁石心肠之名,要戕害自己座下弟子总该有缘由才是。不知……”
杨雄方才心脉未稳,默然运气,此刻抢道:“本来我有负于他,他要杀要剐,我是毫无怨言的。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害死师母。毕竟夫妻一场呵。”
顾乘风听不明白,常朝云却笑了,揶揄道:“万万想不到,那付千钧一世精明,居然祸起萧墙。想来那冬青子也是个淫娃荡妇,跟什么人厮混不好,偏要跟自己人。俗人皆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她竟不懂了。”
“休得胡言乱语。我师母良善贤淑,岂容你污言诋毁。”杨雄言语之间嘴角沁出乌血,稍喘一口大气,接着说,“当年付千钧和我师母原本也是一对神仙美眷。付千钧专心法门修炼,对于人间政事本来毫不关心的。我和单青先后拜于他门下,又过了二十年,师母才诞下麟儿,取名付洵。付千钧虽有冷面狐之称,对这独子却疼爱有嘉,比之寻常凡俗人家做爹爹的,还要亲昵和蔼,说他那是娇惯都不为过了。其时,尤峰、霍通、孟子希已入师门,付洵四岁正式入门,我们师兄弟便唤他五哥儿。五哥儿仙根平平,却有一副争强好胜的倔脾气。本来平日里,我们这几个师兄处处让着他,付千钧和师母又宠他,叫他沾染了些许公子哥习气,想来他日后同那秦东鲁大打出手,以至仙根尽断,元神涣散实乃事出必然了。五哥儿一死,付千钧活脱脱变了个人,原先对人虽也冷若冰霜,在师母和五哥儿名下,他还是有说有笑的。后来他对师母也是爱搭不理的态度,平日里难得见他,除去用膳,他总归躲在丹房修炼,夜里往往也在丹房就寝,同师母渐成陌路人了。五哥儿既死,他几次想方设法,试图接近秦东鲁,报仇雪恨。可是秦东鲁乃晋王胞弟,身边自有仙门中人贴身护卫,出入府邸更以符阵庇佑。其时他又未炼成元婴珠,要伤秦东鲁自然不容易。可是一年后,付千钧当真废了秦东鲁,叫他生不如死,那又如何呢?付洵虽死在秦东鲁手上,其实依他的性子,纵然那日不死,往后还是要死在其他权贵手下的。杀死五哥儿的,不是秦东鲁,而是权力!”
顾乘风喃喃念着“权力”二字,低声道:“难怪付千钧要投奔西梁皇室了。”
杨雄道:“不错,付千钧投身人间政事,确因五哥儿之死。也正因他醉心西梁国政大事,对师母更加冷淡了。我现下说这话,也不怕你们骂我厚颜无耻,但在当时,我对师母之情乃由怜生惜,由惜生爱,总之一来二去,是水到渠成的。付千钧毁我肉身,废我道行,甚至要令我形神俱灭,我是没脸怪他的。莫说骆玉华是我师母了,便是寻常有夫之妇,我与她私生情愫,颠鸾倒凤也是大逆不道之举。我只恨他不顾结发之情,竟对师母痛下狠手……”
顾乘风道:“其实骆玉华是生是死未有定论,我想……”
杨雄双目发狠,回头盯着顾乘风,低吼道:“付千钧心狠手辣,我太了解他了。师母若尚在人间,决不会杳无音讯,至少不会置晚香于不顾。”言及此,他音调陡转,呜咽着问道:“晚香是在北魏遇刺的,你们可知她葬身何处?”
顾乘风道:“西梁与北魏之战,是因和亲公主遇刺而起。不过公主并没有死。”
“此话当真?”杨雄双目生辉,抓着顾乘风的衣袖,问道,“她现在安身何处?”
顾乘风一时不知如何回应,苏荣却道:“那日偶遇国师一位弟子,据他所言,付姑娘是叫冥火金尊掳去的。”
顾乘风大吃一惊,问道:“你几时遇见国师弟子?他又如何知晓付姑娘的去向?”
苏荣将那日打钟鸣岛回山如何撞见二妖斗法,不辞仙姑又如何出手相助、陈汝阳又有何言辞细细道来。顾乘风听罢,不免气恼,责怪道:“苏荣,你明知道付姑娘身处险境,为何迟迟不告诉我?”
苏荣面红耳赤,又不愿照实说,把责任推给左仪,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遂支吾着:“我也是担心师兄知道付姑娘有危险,会……”
柳浊清瞥着苏荣,对顾乘风道:“师兄,你责怪师姐实在没有道理。师姐不把这件事告诉你,总归有个缘由。我且问你,你当真关心付姑娘,怎么自上回苏师姐和那位鹿大哥寻人无果,你竟再不打探她的消息了?我就不信,你若三不五时问起付姑娘,苏师姐知晓了付姑娘的消息竟会瞒住不告诉你。况且,你早知付姑娘身怀五麝神鼎,那次妖人闯山,盗取神水,师父亲见五麝神鼎现身,你不过略作揣测,便断定师父所见绝不是五麝神鼎。你不相信师父所见正是五麝神鼎,当真是因为你不相信付姑娘已遭遇不测,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把她放在心上?你自己都不把人家放在心上,现下又怪师姐,你且说出个缘由来,我也服你。”
顾乘风支吾道:“我当时认为师父看走了眼,只因五麝神鼎宝贵非常,就算叫茑萝仙子夺去,她也没理由轻易交给属下。可是回头再想,若师父所见确为五麝神鼎,这件事倒明朗了。”
苏荣忙对柳浊清说:“师兄是重明观五代大弟子,自然有关系仙界存亡的大事需要操心。师兄怎会不关心付姑娘的死活?你这般说辞,恐怕是误会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