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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平,二人把银行里的存款取出,兑成金条,缝进围腰,系在腰间,不做停留,乘上火车,往关外去了。

车到奉天,琪友继续北上。甄永信换乘南下的火车,往金宁府去了。

车到金宁府,天刚蒙蒙亮。下了火车,甄永信租了辆进城的马车,往城中去了。

到了家门口,见大门紧闭。给车夫付了车钱,甄永信下了车,走上台阶,敲了几下门。

过了一会儿,街门开了。是儿媳妇,探头见是公爹,着实吃了一惊,“哎呀,爹回来了!”说着,接下公爹肩上的包裹,抻着脖子冲屋里喊道,“世义!快来看,谁来了?爹回家了!”

一会儿功夫,就见世义袒着怀,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跑来,接过妻子手里的包裹,咧着嘴问道,“爹这是从哪儿回来的?找到世仁了吗?”

“从上海,”甄永信说道,“找到了。”

“世仁怎么样了?他不回来吗?”世义媳妇抢着问道。

“他在那边挺好的,不打算回来了。”

“我说嘛,”世义媳妇听了,得意地说道,“老兄弟就是有出息,一 小 就能看出。”说完,转身先往家里跑,边跑边说,“我回家把恒荣他们叫醒,叫他们过来给爷爷磕头。”

甄永信听了,心里一阵惊喜,问世义,“怎么,有孩子啦?”

“有了。”世义羞答答地应道。

“几个?丫头还是小子?”甄永信叮着问道。

“老大是小子,照你在家时给起好的名字,叫恒荣,老 二是丫头,叫恒华,老三是小子,叫恒富,”

甄永信听了,心里一乐,忘乎所以,径直闯进儿媳妇屋里,见儿媳妇已叫醒了恒荣、恒华,正在给老三恒富穿衣服。恒富这时正似睡似醒,打了个哈欠,裤子刚穿了一条腿,一泡尿就滋到了被子上。

甄永信看了高兴,一把将恒富抱在怀里,拿胡茬去轻蹭恒富娇嫩的脸蛋。恒富一边拿手推开甄永信的嘴巴,一边把剩下的尿,撒到甄永信怀里,把甄永信乐得大笑不止。

儿媳妇则让已经醒来的恒荣、恒华下地给爷爷磕头。

两个小家伙怯生生地望着眼前陌生的老头儿,直往母亲身后躲藏,急得儿媳妇忙从身后拖出孩子,威胁说要揍他们的屁股。

“别打,别打,”甄永信放下恒富,一手一个,又抱起恒荣、恒华,劝说道,“孩子才多大?懂什么?自己家人,磕什么头?”

一番热闹之后,甄永信觉得身边似乎少了些什么,顺口问了世义一句,“你妈呢?”

世义见问,垂下头去。

甄永信隐隐感到一些不妙,放下孩子,又问道,“你妈怎么啦?”

世义见躲不过,抬头看了看父亲,低声说道,“俺妈走了。”

“走了?多 暂?”甄永信惊得心口窝一阵发凉。

“去年冬天。”世义说道。

“什么病?”

“大夫说,是痨病。”世义媳妇抢着说道。

甄永信这会儿浑身发冷,转身出了儿子的屋里,回到妻子的炕前。果然,自己和妻子从前住的房间,此时充斥着悲凉气息,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气味,天棚上荡着粘满灰尘的蛛网。

从前这里可不是这样,这间屋子,是一家人的活动中心,无论是吃饭,喝茶,唠嗑闲谈,还是父亲教子,妻子训夫,全是在这间屋里进行的。

在这间屋子里,一年四季火炕都烧得热乎乎的,即便是炎热的夏季,坐在炕上,也是热腾腾的。谁能料到,才几年的功夫,就物在人去,恍如隔世。

想想妻子嫁到甄家,辛勤持家,训夫教子,虽对丈夫干过不少刻毒的损事,可毕竟是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如今只因自己在外奔波,连妻子走时,自己都不能呆在身边送她一程。这样想着,一阵悲怆袭来,甄永信不禁潸然泪下。哭过之后,问世义道,“世德怎么还不起来?”

世义见问,又把头低下。

甄永信见了,来不及多想,叮着又问道,“世德怎么了?”

“爹一路辛苦,也累了,先休息吧。家里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以后,等我慢慢再跟你说吧。”世义心神不宁地劝说父亲,仓皇的神情,反而暴露内心的不安,越发让父亲无法心情平静。

“不,现在就说。”甄永信坐到炕上,眼睛盯着世义问道,“你现在就告诉我,世德到底怎么啦?”

世义为难了一会儿,见今天不说出真相,肯定是不行了,顿了顿,说道,“世德现在,待在日本人的大狱里,在旅顺。”

“什么?”甄永信听过,腾地站了起来,问世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说起来,事儿太乱。”世义思忖了片刻,才说道,“爹离家以后,那年冬天,世德就毕业了。当时的工作又不好找,出力的活儿,世德又不乐意干,就这么,只好在家呆着,成天和一帮朋友在街上胡混,我好言劝他,他也只当耳旁风;我妈担心他将来会走上我爷爷的老道儿,就张罗着给他说亲,指望成家后,让媳妇拴住他,能走上正道儿。

“不想世德的亲事这么难,知根知底的人家,一听说是他,都直摇头;不知根底的人家,世德又摇头。你也不回家,我妈大概也觉出自己身子不大好了,怕将来一旦家里没了老人,我兄弟俩会分扯不清。

“有一天,就把我和世德找到一块儿,把家里的东西分派了一下:乡下那一千多亩田产,分给了世德,这幢老宅,分给了我。当时我妈说,世德没娶亲前,先住家里,等将来娶了亲,再自己分门立户。

“这样,我妈主持着,找来盛世飞和几个邻居,把分家的契约写下了。就在这当口,我才从世德的朋友嘴里听说,世德正和一个日本姑娘好上了。那个日本姑娘,叫东瀛莫须子,一家人是随日本开拓团来到中国的,在城东于家洼乱葬岗边上开荒种地。后来就出事了。”

“出什么事啦?”甄永信问道。

“那日本姑娘水性,和世德交往时,又和一个日本人好上了。那个日本人知道了,就找了两个同伴,教训了世德。世德吃了亏,咽不下这口气,找来一帮朋友,收拾了那三个日本人,结果就把一个日本人打残废了。现在咱金宁府是什么地界?是大日本关东州管辖的。

“打残了日本人,还有你的好?世德和那帮朋友,都给捉了进去。一些人扛不住日本人的刑罚,就招供说,是受世德的指使,才做了这些事。单就这一码事还好,不至于判得这么重,那帮人还招供说,世德还指使他们设局,欺骗了那个日本姑娘……”

“怎么欺骗的?”甄永信问道。

“起初,那个日本姑娘并没看上世德,因为世德是中国人。世德找了她多次,都让她拒绝了,世德就动了歪心思,让几个朋友埋伏在那姑娘每日放学回家必经路边的苞米地里,见那姑娘走过来,就从苞米地蹿出,装着要对姑娘做不轨的事,这时,恰好世德从这里路过,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一顿拳脚,把那群无赖打走。

“那日本姑娘心存感激,才答应和世德好上了。结果,东窗事发,数罪并罚,原本要判死罪的,是我把世德名下的田产全卖了,多方疏通,最后才改判了二十年。”

“二十年?”甄永信惊问道。

世义一脸无奈,望着父亲说道,“有什么办法?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刀把子攥在他们手里。”

乱箭攒胸,心力憔悴,甄永信支撑不过,瘫躺到炕上,一连数日,汤水不下。

一家人吃惊不小。世义坐在炕梢,想出种种好听的话,劝解父亲;儿媳妇乖巧懂事,殷勤得不得了,一声一声“爹”叫着,一日数次,热汤端茶的,不时催促世义去请大夫。

甄永信明白自己的病根儿在哪儿,一听说世义要去问医求药,便厉声止住,“爹有什么病?你就大惊小怪的沉不住气。爹这会儿,就这儿堵得慌,过几天就好了。你把那些大夫找来,不但看不好爹的病,白白让他们看了爹的笑话。”甄永信指着自己的心口窝儿说道。

“可您老这么躺着,不吃不喝,总不是个事啊,这个家,现在还靠您撑着呢。”儿媳妇说道。

甄永信听儿媳妇说话中听,心里舒畅了些,缓了口气儿,说道,“我是一路上走得太急,有些累了,躺几天,就好了。”

儿媳妇果然有手段,一连几天,把孩子们撵到爷爷的屋里。

小家伙们起初还怕生,装得斯文,过了两天,就和爷爷熟悉了,甄永信躺在炕上,看见孩子们,心里就高兴,见孩子们作闹,也不生气,反倒喜欢。儿媳妇就让孩子们抓起糖果,往爷爷嘴里塞。

只几天功夫,甄永信心里就感觉松快多了,开始起床吃饭了;又过了些天,能下炕走动了。甄家大院,又有了往日的快乐。只是世德的事,是一块心病,叫他无法长时间高兴。

一天晚饭后,甄永信说要上街走走,便一个人出了门。

世义毕竟年轻,为人处事,还显青涩,谅他在世德的事上,已经尽了力,眼下再和他商量,怕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今天甄永信打算直接去找盛世飞。盛世飞在讼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什么样的案子没经过?一个地地道道的老讼棍,如今挤身官场,更是左右逢源,黑白两道亨通,找他问问,兴许会有些好办法。

“你是说,世义不够上心?”甄永信吃惊地问道。

“上心倒是上心,只是做事不够大方。”盛世飞说道,“其实呢,世德这回出事,充其量只能算是流 氓滋事。可他偏偏打的是小鼻子,事情就闹大了。被打的那个小鼻子,拉到医院时,眼看快不行了,当时是按故意杀人案办的,世德被直接捉到了大连。

“小鼻子怀疑世德他们杀日本人,背后一定有政治动机。可巧,那个小鼻子命大,被救了过来,后来经过审讯,才知道,他是为了一个日本姑娘滋事斗殴。只是世德他们是团伙犯罪,打的又是日本人,那挨打的小鼻子又落下了残疾,世德又被定成首犯,就给判了二十年。

“当时我一听到消息就急了,找世德商量,要去大连找一个小鼻子律师出面辩护,一个流 氓滋事罪,最多判个七八年,也就顶天儿了。可世义心痛花钱,偏偏找了个中国律师替世德辩护。世义自身就是律师,中国律师在办大案时,法庭上一点份量都没有啊,这一点,世义又不是不知道。咳,结果就像现在这样了。”

“雇一个小鼻子律师,得花多少钱?”甄永信问道。

“一万多块大洋,就差不多了。”

“中国律师呢?”

“能便宜一半,五六千的样子。”

甄永信回家后才知道,妻子临走前,把家产分给了两个儿子,老宅归了世义;那一千多亩良田,全分给了世德。除此之外,妻子手里的现款,也不下三万块大洋。

甄永信猜想,妻子之所以趁他不在家时,匆匆把家产分了,一是她自己已感觉到来日不多,怕她走后,孩子们分家析产时闹出事端;二来是担心丈夫一旦把小儿子世仁找回,势必回瓜分自己两个亲生儿子的财产。真是一窝向着一窝。当妈的,临死前,心里都扔不下自己的孩子。

甄永信猜测,妻子走后,手里的三万多块大洋的现钱,因为世德不在家,现在大概已全归了世义了。可是世义说过,当初为了救世德,把世德分得的田产全部变卖了。正常的话,那些田产,至少能卖出七千多块。也就是说,世义只要再添补一些,凭甄家的势力,请一个小鼻子的律师,一点问题都没有。

退一步说,即使世义手头紧,一时拿不出这些钱,只要把事情告诉他妈,凭甄永信对妻子的了解,妻子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这样一想,甄永信心里一阵发冷,不由得往坏处去想,疑心世义会不会担心世德出狱,一无所有,势必会赖在他身边不走,所以才一狠心,对弟弟落难,坐视不救,以便让世德长期呆在监狱里?

世义会不会暗地里已摸清了母亲的私房钱,怕世德将来和他瓜分,所以才坐视不救弟弟,让世德长期呆在监狱里?

“甄兄冷吗?先吃杯热茶,暖暖身子。”盛世飞说话,打断了甄永信的思绪。

甄永信赶紧收回神儿来,说道,“噢,不冷,不冷。”说着,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把杯放下,问道,“世飞兄帮我想想,看眼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帮我把世德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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