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化坊南部的荐福寺,乃一座以水域风光为特色的佛教园林,原为太宗之女襄城公主的邸宅,亦曾是隋帝杨广和中宗李显的潜邸,后为李氏皇族献福改建为寺院,又经过多年的扩建,如今成为佛教学术的殿堂,也是长安译经院所在地。
庭院设计别具一格,尽显雅致之韵。古木参天,郁郁葱葱,为这片净土增添了一抹古朴与静谧。寺庙之东,有一放生池,环绕其周,足有二百步之遥,池水清澈,鱼儿畅游,寓意慈悲与放生。院内遍植名花异草色彩斑斓,尤以牡丹为最,花开时节,繁华似锦。
马天元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为几人介绍。
“原来,这里不仅是供奉着佛祖,还住过天子和公主,那这样的胜地,我们能住吗?“二姐夫尤素甫有些不安地看向二姐。
弈夏悄悄地扯了一下刘一手的衣袖:“自家姐妹,没必要如此铺张,在你的同舍打个地铺都行,再不济,我同你姐夫也可以在外面住店。”
其实,刘一手又何尝想要领受马天元的好意呢,只是她的确找人问了,别说距离内城和东西市附近的十几里坊内无一间空房,就是快到外城门远郊的曲池坊、安义坊,也都没房了。
罢了,受了人家的情,日后想办法还便是,当下安抚弈夏:“无妨,马博士是我在四方馆的同僚好友,也是昔日上司,对我一向颇为关照,现在城中一房难求,我们先承其好意安置下来,余的,日后再说。”
随着马天元从南山门入内,经钟鼓楼、大雄宝殿、藏经楼,再至小雁塔,这是一座十五层的建筑,长安内城中,算是唯一的存在,置身其间,颇为殊盛的感觉。
马天元是个仔细的人,行进至此,刘一手才明白才刚他为何没让姐姐和姐夫把行李从车下卸下,而是让车把式将车绕到寺院北侧从西北角门停靠,而自己则领着她姐妹三人下了车,从南山门一路北行。
原是想领着几人一览这里的景致,少了行李的负重,可轻便许多,皆因这寺院,实在太大了。
四下布局井然,除去正路殿宇之外,院东侧设有佛学院,是研习佛法、传承佛教文化的圣地;西侧则是译经所,众多高僧在此潜心译经,致力于将佛法精髓传递给更多信众。步入后院,乃是僧人们的居所,幽静恬淡,是静心禅修胜地。而在后院深处另建有客舍,专供往来的居士、文人雅士住宿之用。
从南至北,到即将入住的禅房,竟然走了半个时辰,进得房内,发现行李已经被人拿进来了,另有居士在桌案上摆了果子、茶点。
刘一手过去摸了摸,茶是热的,果子上还有水渍,想是新洗的,细微之处,果然妥帖。
环顾室内,一明两暗的三连间禅房,位于客舍深处的一座三层小楼的二层中间,室内房间虽小但五脏俱全,桌椅书案皆有,寝室里未设床榻,只一张占去半间屋子的长大木台,上面铺着厚厚的垫子,睡上去更是舒服宽敞,寝具和箱笼也有。
说实话,比外面那些客舍邸店不知道好上多少,既干净清幽又舒适。
“让你费心了。“刘一手颇有些过意不去,留二姐和二姐夫在室内整理行李,她便拉着马天元出了房间,在廊下说话。
马天元淡然一笑:“能为你略尽心意,于我倒是一件乐事。“
心下一滞,赶紧将话头岔开,“明儿一早你还要到翰林院入职,诸多事项要提前应对,也不必在这里耽搁了,等姐姐和姐夫稍作休整,我带他们去外头转转,随便用些吃食便好,那个什么基胜楼,席面太贵,咱们不必铺张,且退了吧。“
“那怎么成,席面已定,钱都交了,再无退的道理,且你姐姐姐夫来到长安的头日晚膳,怎能轻待?街头小食,过两日再吃也可。你也不必担心我,入职的事,早都准备妥当了,自不差这一时半刻。”马天元心想,若没有你二姐姐夫来,今儿晚上,我原也是留出时间来请你吃饭的,却因着你姐姐、姐夫在,反倒更觉得亲近,更像是家宴。
一个人心情甚好,连话也密了,未等刘一手回应,又自顾说了“哦,对了,这院中客舍也有膳堂,前边观音殿西侧的五观堂是寺中师傅们专门用斋的地方,常人不能进去,但若你想领姐姐姐夫去见识一下,只要避开初一、十五,提前给我说,我可以请寺中执事的师傅来安排。另外,客舍这里的膳堂,与我们日常会食时间一样,到了点,去那里用膳,或是打包带回房里,都可以,有人会与你核对清楚记在房费里的,这些你且不用管,我已经交了一个月的押金。”
刘一手有些头疼,第一次觉得为人处事太过周到殷勤不是件好事,很容易给人造成负担。
楼上,二姐弈夏眼巴巴地往这边偷瞄,两人的对话也听了七七八八,心里有些嘀咕,看着眼前的马天元,又想着前晌儿邀她们共乘一车又请她们看戏的李仙长,总觉得不踏实。
二姐夫尤素甫在旁目睹,却心情甚好:“这位马博士为人热情又体贴,在长安城里又很是吃的开的样子,若是将来能与我成为连襟,也还挺不错的。”
弈夏却觉得不妥,“此话说的太早了,我倒觉得那位李仙长更是丰神朗秀,不同凡尘,瞧三妹对他的样子,也仿佛……”
尤素甫笑了,“那是,我走南闯北做生意,也算阅人无数,自然看的出那位仙长非比寻常,不冲别的,单瞧他腰间别的紫金鱼袋,便知道了,只是那样高贵的门第,纵使一时攀上,天长地久的过日子,也未必有眼前这位知冷知热。”
这倒是了,先前弈夏这颗心还因着李泌与马天元,这一前一后出现在自家妹子面前的两位优秀男子而纠结焦虑,此刻便是被夫君这句话给点醒了,对于女子而言,合适过日子的才是真的好。
没错,当下便有了分别,立时又看马天元更为顺眼了。
这边待二姐、姐夫收拾妥当,便跟随刘一手和马天元往基胜楼赴宴。却不知一街之隔的兴道坊至德观内,有人却颇为失意。
原想着回京后便要第一时间面见天子,好将范阳与河北道府兵募兵改制的事情抢在李林甫之前做个定论,却得到消息,玄宗因今日的盛况而开怀畅饮,如今醉卧花间深处,不能议事,更不便打扰了。
又想着为刘一手安置家人,前几日便传信给长孙今也,在他这所位于兴道坊的至德观内,找所清幽的院落,一早便洒扫洁净,又专门找道童添置了新的家具器物,一应俱全,只是,负责传话的李晟无功而返,负责接待的长孙今也更是一脸无辜。
“人家已经先你一步,安置了。“
道观内,一座三层建筑的廊台上,长孙今也伸着拂尘,指向南边,隔了一条街道的位于开化坊的译经所北部客舍所在的院落,“瞧,就在那里。“
那地方,李泌知道,自是清幽洁净的。
只是,比起眼前这处,到底还是差了些。
开化坊,是朱雀大街以东的第一坊,紧临皇城,是长安城中心的中心。而这座至德观,原是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赐给爱女太平公主的第一所私宅,后来为了躲避吐蕃求婚,在公主八岁“为女冠“的时候,改建为道观,但绝非一般道观的建制。
名为观,实是一座精美的宅邸,内中建筑错落有致,巍峨而不失雅致。殿堂楼阁古朴庄重,檐角飞翘,尽显古韵之美。青石铺就的小径曲折通幽,两旁翠竹掩映,松柏苍翠,增添了几分神秘与静谧。
更为难得的是建有流杯之亭,内间曲水环流,觞咏其间。旁植金镶玉竹与玉镶金竹,清雅幽然,宛如置身江南水乡,诗意盎然。
这处好居所,便是李泌假公济私趁着圣上开心时,求圣上赐给长孙今也的。
李泌与长孙今也作为传承数百年大姓豪族的后人,自有祖宅在别处,只是男孩子大了,没有谁喜欢在长辈眼皮底下过日子的,所以都想找个私邸。李泌娘亲留给他的私邸,在宣阳坊,与独孤敏家,一墙之隔,这也是他为何与独孤敏相熟的原因。而长孙今也的祖宅在崇仁坊,与李泌父亲家的祖宅,一墙之隔。所以,这便是他二人自小相熟的原因。
长孙今也虽然一心修道,但却最是爱贪便宜,放眼天下,还只爱贪李泌一人的便宜,于是,自打李泌十二岁分府,迁入宣阳坊宇文氏私邸后,长孙今也便也跟着搬进去了,蹭吃蹭喝了十多年,李泌实在被烦的无法,才在一次建功讨封时,帮他求了这所宅子。
话说,纵使他们出身世家且为天子近臣,若仅靠俸禄和积蓄,想在长安城里买这样的宅子,没个几百上千年,也怕是不成。
要知道,这可是紧临皇城的四坊之一啊。
这四坊中宅院官邸共有八十七所,其中私宅七十座,那是隋唐两朝多少贵族勋门打破头才抢到并保存传承下来的。
每每想到此,长孙今也便有些气短,故为李泌所驱使,便也心甘情愿。
“这真不赖我,是你派的人晚了一步,我这边可是早都准备了。“长孙今也一脸委屈。
李晟更委屈:“早去也没用,那人,在看戏前就截着她说定了,住所晚膳,都安排了。“
又是那个马天元,起手天元,的确比常人更具前瞻性和行动力,这是自己于他的第二次失手,上一次,是上元节。
李泌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他不气马天元,以刘一手的才华与优秀,个性与姿容,本就如同熠熠生辉的明珠,无论身处何境总归是无从掩没的,被人倾慕自然也正常。
只是,不该来者不拒。
没错,他气的,是这个。
“不是,你怎么就能断定人家没拒呢?“长孙今也像是能听到他的腹语一般,忍不住替自己徒弟辩驳。
“她没有。“李晟补刀。
“嘿。”长孙今也真想上去踹一脚,对这个被李泌带回来贴身随侍的小跟班,他心里实在说不上喜欢,因为,从小到大,他与李泌相交了十几二十年,还从来没见李泌身边留过亲随呢,凭啥啊,刘一手就不说了,那女子确实是好。可这个李晟又是谁啊,凭啥他一来,就能跟在李泌身边当亲信。
不高兴啊。
长孙今也心想,这李泌的心越来越野了,心里给自己留的那个位置也越来越小了。
李泌不再说话了,只是从茶案上拿起一块枣泥核桃酥便嚼了起来,他吃的,很不像他惯有的样子,一点也不文雅,那酥皮渣子都掉在身前了。
李晟上前想要帮李泌拂掉衣襟前的渣子,李泌却不以为然,反而拿了一块点心递给他,于是,李晟也跟着吃了起来。
长孙今也越发不是滋味,他吃点心了,以前他不爱吃这种甜腻的点心,现在怎么吃了,天呐,一块不够,又将手探到另一个盘子里拿了一块栗子糕,居然,又放在嘴里吃了,天尊呢,他这是心里有多苦啊,居然连着吃了两块、不,三块点心。
长孙今也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当即便抬脚往外走。
那个马什么元,不是在基胜楼备了席面要请客吗?他想的挺美啊,想在姑娘的家人面前露个脸、留个好印象。哼,“基胜楼有什么了不起的,基胜楼的老板前日还托人送了厚礼请我去看风水,我一时没得空才推了,现下我便亲去,去了以后我就专挑他定的那个雅间说风水不好,要老板立即停业改建。哼,我让他摆宴,让他吃席,我让他吃气!”
李泌笑了,这个老友,越活越孩子气了,只一个眼色,不待自己开口,李晟已经上前将长孙今也绊住。
李泌出门,已是风淡云轻。
“这,这实在不用你亲自去,瞧给他脸呢。”长孙今也明显会错了意。
李泌:“我去找皇甫说事。”
长孙今也面上悻悻的,“什么事啊,我也能给你参详参详的。”
李泌:“军务。”
长孙今也甩了个白眼,最烦的就是这个。
那便不跟着了。
于是,李泌带着李晟走了。
长孙今也又嘴贱:“哎,那事,甭往心里去啊,我徒弟,我心里有数,还有机会,你可莫要泄气。”
不止李泌,连李晟都回了他一个白眼,怪他嘴碎。
李泌心中所想,对手既然起手天元,好似占了先机,来势汹汹,仿佛胸有成竹,却好比两军对垒,在排兵布阵之际便匆匆下令弓箭手放箭,纵有一时之威,杀伤力十足,却也将自身的脆弱之处暴露无遗。棋局之道,在于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不为一时之利而冒进。棋事如此,男女之间,更是如此,故我静心以待,静观其变,待敌破绽显露,再一举破之,定能赢得最终盘之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