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手口中的正事,便是新官上任的破局。
虽是一个无正式品级的总棋工,但在四方馆弈棋所,也是趋之若鹜的存在。从棋童(棋助)、棋工到总棋工的三级连跳,在常人眼中本就不服,更何况因着与皇甫惟明前几日的往来,又因着昨日李泌的现身,四下里必然少不了风言风语。
无论如何。
这一局,刘一手,要靠自己的本事,敲山震虎、收服同僚。
与此同时,通事舍人与乔典仪也在头疼。
通事舍人李诚朴,年旬六十有三,官阶从六品,以他的年纪和官品履历,正是一个尴尬的当口,若想再上一层,苦无实绩,希望渺茫,可若欲调往别的衙门,又只能平调和降职,那样又是得不偿失的。
经秘书少监沈易直的推荐,来四方馆任职多年,这里正是一个活少、钱不多、有油水又养人好衙门,明里俸禄一般,暗中的人情往来,以及各国番使的伴手礼和借人脉关系衍生出来的营生的抽成,可谓丰厚。
原本按照《唐六典》中官员致仕,即退休的年纪是七旬,但因四方馆往来于四方番使、对官员形象与身体素质更为看重,所以圣上特颁了恩旨凡四方馆任职官员可在六十五岁时申请休致。
比寻常官员退休早,但是待遇不减,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李诚朴现下就盼着四方馆太太平平、风调雨顺,让他无风无波再熬两年,好平安顺利拿到休致的恩养银子。
所以,他可不想搞什么革新惹人注意。
至于乔典仪,与通事舍人配合一向默契,两人同声同气了很多年,对通事舍人的想法打算自然是心知肚明,虽然他极为认可刘一手的那份《棋工分级考评九制及俸禄革新六略》,但也知道眼下不是合适的机会,若是通事舍人休致以后,自己接任成为这四方馆里的一把手,倒可以推行开来,那时,作为自己的政绩才是甚好,所以,他也投了反对票。
“是吧,你也觉得这个制略,现下不合时宜,过于草率了吧?”通事舍人看向乔典仪。
乔典仪点头。
“那就由你去跟刘一手说吧。”通事舍人松了口气,作为自己看好的接任者,乔典仪的态度他还是要尊重的,要是乔典仪此时站在刘一手一边,非要搞什么革新,自己便会很被动。
“说的时候,注意方式方法,不要打击她的积极性,又要提点到位,若非目前在馆内,她棋艺为冠,加之马天元的一再举荐,若论资排辈,无论如何这个总棋工,也轮不到她,就是现下,也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就是你我二人也为其担着风险,这一点,要让她明白。”通事舍人补充着。
于是,乔典仪将刘一手叫到了自己的署舍,将那份《棋工分级考评九制及俸禄革新六略》还给了刘一手。
“写的很好,文字和提议俱佳,但是眼下不是时候。”乔典仪将通事舍人与自己的想法糅合了一下,以极其委婉地方式驳回了。
刘一手倒是并不意外,也不见气馁,“其实并非我要标新立异,我只是想让大家有目标有奔头,毕竟现在馆内从棋工并棋童有三四十人,而总棋工只有一名,如果没有清晰的上升路径,众人没有奔头,要么划水摸鱼,要么为了那个位子内斗消耗,虽然我们不能自创品阶,但以棋力定品,将棋品与月俸以及外接悬赏棋的机会相结合,如此可以最大程度地提高众人的积极性,也能提升棋力。”
还是有点倔,都说了提议不错,只是时机不妥,怎么听不明白呢,乔典仪有些不悦,唯耐着性子解释,“你就没想过,棋力定品始于三国,却在本朝废除,代之以棋侍诏制。那圣上都废除的事,你非要搞,实在是不妥。“
刘一手见乔典仪说的直接,便也坦诚相告:“坦白说,我刚来长安的时候,也是奔着棋待诏去的,当今圣上初设翰林待诏,以技艺侍从文职,围棋高手被选拔入宫,担任棋侍诏,属于翰林院官阶,与九品职位相当,这的确使弈棋者的地位得到提高,但这种提高于国人棋力的普遍提升无益,也不公平透明,亦没有标准化的考核与竞技机制,升降成败仅凭一人言断,事实上,却将更多人的路径堵死了。四方馆的弈棋所,是除翰林棋院外全天下弈棋水平最高之所,如果我们可以推行一个公平有效的机制,对于所有爱好弈棋者来说,是大有益处的。
乔典仪闻言,陷入了沉默。理智上,他深知刘一手所言非虚,棋待诏制的确有其局限性,否则自己又怎会在此处蛰伏多年呢,然而,重设定品机制,又谈何容易?这其中涉及到诸多利益纠葛,稍有不慎,便会引发不必要的纷争。
再说句糙话,你一个啃萝卜的却操着吃人参的心,真是管的太宽了。看来一个四方馆总棋工的位子让你干还真是屈才了,你应当到翰林院去当掌院承旨。
但是这话不能说,与通事舍人的养老心态不同,乔典仪是个既保守又进步的存在,他倒是有些欣赏刘一手的冲劲,于是犹豫片刻后再次开口劝道:“弈秋,你的提议,我同通事舍人会认真考虑的。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你且耐心等待,但在有了进一步回复之前,弈棋所的诸事务还是一切照旧,你眼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安抚住那些有资历的老棋工,棋艺所招待棋的数量不能减,外出的商务棋,也不能推,总之,一切如故,才是你顺利接任总棋工的实力表现,明白吗?”
明白。
刘一手应的时候,其实还没完全明白。
但很快,孔桓德、巫友为等老棋工的撂挑子,才让她真正明白了乔典仪那番叮嘱的真正含义。
原本,刘一手打算的是,谁不服谁过来一对一单挑,若再不服,也可以一起来,她对自己碾压众人的棋力还是自信满满的。
但是,人家根本不给你这个机会。
于是,她担任总棋工的第一天,孔桓德提出回乡祭扫,请假了。
巫有为吃坏了肚子又中了暑热,告假了。
赵子棋弄伤了手,人倒是没有告假,是带伤上岗的,只是双手都打着厚厚的夹板,做出一副双手投降的样子,不能活动,自然也不能下棋了。
方书翰干脆交了辞呈,说是要备考来年的明法科,要弃棋从法,另谋出路了。
除了这棋力最强的四位老棋工均以各种借口给刘一手空了场子外,其余能上场的棋工也都消极敷衍,不在状态。
棋工助理众棋童们,则是聚起来聊小天的摸鱼状态,棋子也没人洗了,棋盘也没人保养了,连负责支客记录番使们预定棋室、邀约棋局的棋务也跑到演艺所看戏去了,以至刘一手亲自接待,被新罗和新近改名为日本的偻国使臣好一顿埋怨,匆忙安排好棋室,又将两使促成一局,三人轮流对弈,一连数盘,所幸是棋下的酣畅,虽然午膳都误了,但因棋下的好,也算安抚了对方怒气,将事情压下。
“这样不行。”午膳晚膳合为一顿,在自己的同舍里狼吞虎咽的刘一手,一拍桌子,怒了。
“当然不行。”好姐妹独孤敏也看不下去了,立时拉着刘一手找到皇甫惟明。
依旧是昨夜里,四方馆亭院,盛开的榴花畔,八角亭内,三人聊的可不是风月。
“你从京官到地方,从司农寺卿那样的文官到陇右节度使,这样的跨度,想来那些边将也未必一上来就对你心悦诚服吧。”刘一手向皇甫惟明取经。
“你说的不用那么婉转。“独孤敏是个急性子,”刘一手的意思是,你刚到陇右,有没有人给你使绊子,给你冷脸子,不服你差遣,让你当一个空头上司?你又是怎么摆平他们的!”
皇甫惟明笑了笑:“果然,太阳底下无奇事,哪儿都一样。你今儿遇到的,我在军中自然一样,且更凶险,你这边有了闪失,至多是上司责怪,我那儿,稍有不慎,便是成千上万条性命,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是枯骨。”
当下,皇甫惟明就把自己到军中如何收服异己的办法倾囊相授。
“任何时候,让一团旧势力接受你一个新人,都是极具考验的。幸而,我们是军人,同袍之谊再生之情,是血海里滚出来的,纵使一个人再有能量,也不能独上战场,总要众人齐力,如何让众人齐力,让军士们脊背相交、生死相托?唯有信任二字,无它。”
“这份信任又是如何建立的呢?”刘一手追问。
“都知道上战场是拿命挣前程的,首先你要知道一个人为什么当兵,为什么上战场?要让他无后顾之忧、无后退之念,要信任你能带他赢,带他活下来。”
刘一手还在细细思考着皇甫惟明的话,独孤敏已然满眼花痴地走上前,牵住皇甫惟明的手,“我想看你身上的伤痕……”
原本还待侃侃而谈分享心得的皇甫惟明当即羞窘,只小声说了句:“别闹。”
“我认真的。”独孤敏一脸急切。
唉,刘一手心底叹息,看来这场取经要被迫结束了,跟一对正在交往的男女是没法踏踏实实谈正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