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洒在宽阔平坦的朱雀大街上,将青石路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蕴。长街两旁,错落有致的里坊宛如棋盘上的格子,每个里坊都是一座微型城邑,坊墙高耸,但坊门敞开,昭示着这里的独立与交融。
坊间街道纵横交错,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各色人等穿梭其间,热闹而有序。
忙了整日,马天元送刘一手回四方馆,一路上两人心境各不相同。刘一手回顾自己北漂长安两年多,直至今日才真正有了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初至长安时的无畏与孤勇,而后遇到挫折时的迷茫无助,咬牙前行的艰困,被这座城拒绝到被接纳,与同僚破冰到融入,好像过了百年之久。
然而,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接下来,大抵顺风顺水,一切向好。
马天元却是心中有些郁郁,不知怎的,面对今天的刘一手,他心里忽地便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自卑感。
或许是因为棋,但又好像不全是因为棋。
应当是那份积极向上、逆流以航、永不服输的劲头,那是独属于刘一手的。
原以为,他自己也是那样的人,也能为了目标忍辱负重,可是在刘一手面前,仍是免不了逊色。
即便,他现在是翰林待诏,是教习博士,是九品的官身,可是,面对刘一手,曾经的棋助,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才来长安没两年的小娘子,为什么偏偏觉得两人之间有好大的差距呢。
“谢谢你。”到了门口,临分别时,刘一手对马天元郑重地施了一礼。
马天元立时愣住了,“是,是为了译经所的事?那不过是举手之劳,且,统共也没住几日,你刚才也坚持把花销结算给我了,还请了酒宴,并不用再谢了。”
刘一手知他会错了意,赶紧解释:“不是那个,是为了那盘棋,其实,帮我走出三劫循环和棋棋死局的人,是你。”
马天元越发糊涂了:“我?可我什么都没做啊。”
刘一手目光如炬:“你送我的二十一路的棋盘,当日你说希望我能跳脱于眼前,不困于一隅。是啊,为人处事,专注眼前却不能受限于眼前,只有拓展眼界、敢于向未知的路径探索,才会有新的可能。所以,正是因你的提点,才让我得以走出绝境,那张棋盘,我会好好保留的。马天元,真的,谢谢你。”
马天元深深吸了口气,没料到,眼前这个刘一手,总能带给他意外与惊喜。
自己送她棋盘,是有一份勉励在里面,但更多的是两人之间情谊的承载,他只是想给她一个礼物,让她不至于那么快忘了他。
却没想,真的有在关键时刻帮到她。
而她,竟然还这样郑重其事地表示感谢。
才刚心里那一点点的阴霾和自卑在此时已被满满的幸福和喜悦驱散地无影无踪了。
“那我就受了你这份感谢。”马天元一脸开心,她果然懂他。
望着刘一手,马天元内心充满欣慰与庆幸,好像她总能窥到他内心深处,理解他所有的想法与感受,正是这种默契,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和安慰。
谁料,这份开心只存留了不到片刻,便见独孤敏火急火燎从馆内跑了出来,一把拉住刘一手:“你这一整日,跑到哪里去了,你可知那个日本人,什么安积王子的,要娶你,现下国书已经递到鸿胪馆了!”
“啊?”不仅是马天元,一向镇定的刘一手,也懵了。
当下便一路狂奔至通事舍人的衙舍,“舍人!”
通事舍人与乔典仪都在。
乔典仪先把刘一手按在座上,“午膳之后,日方商团的那位王子便来拜访通事舍人,此时倒不装了,公然表露了自己是安积王子的身份,说是要娶你。因你不在,不知你心意,舍人也不好回复,只说等你回来问过你心意之后再作回复,谁料那人又说,你在四方馆供职,便应由通事舍人全权做主。”
“舍人可是允了?”刘一手情急。
“这等关乎终身的大事,我岂敢妄自擅专?”通事舍人连忙摇了摇头,看向刘一手的神色却是满满的忧虑。
未等刘一手松口气,复又说道:“别说我没问过你的意见,纵使你年纪轻,不经事,一时莽撞着同意了,我也要倚老卖老地将你拦上一拦。须知,我朝律令虽不阻本国女子与异邦通婚,但却不许女子随异邦夫婿出壤。而那位日本王子总归是要回国去的,如此一来,便是把你的终身给误了。再者,纵使圣上开恩允你外去,咱们四方馆中数次接待日本来使和留学生,深知海上东渡危险重重,三次里倒有两次是靠不了岸的,你有如此天赋奇才、大好的前程,如何偏要拼了性命去冒那样葬身海上的危险?故,是万万不可的。”
通事舍人这番话讲完。刘一手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心中暗道,这上司为人真是不错,平日里虽不觉得怎样,但在关键时刻还真知道护犊子,于是连声道,“那就好,驳了就好。”
“好什么啊!”独孤敏忍不住插话:“这日本小王子为人太过奸滑,通事舍人已替你婉拒,明着说你并非是馆中正式在员,不好替你做主,且你非长安人士,父母亲长,皆在异乡,也不能替你做主。现下除非你自己愿意,没人能强求。可那小王子像是听不懂人话一般,居然——居然上了国书!”
“上了国书?”刘一手琢磨着,“这事怎么能上国书呢,我一个升斗小民,就算上了国书,难不成圣上还能给我赐婚不行?我又不是臣子,又不是公主郡主的,圣上再怎么么也管不到我头上啊。”
马天元当下便是满面郁郁,心中涛涌,开口更是沮丧而无望:“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圣上,乃万民之君父,婚事之定,尊父母命,圣上若管,便自然管得。”
这下,刘一手心下一沉,才是真正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