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被噎,也怔了片刻,幸而急智,想到说辞:“臣之所以出手入局应棋,并非为了争婿,臣这是为了平静京城乱势,臣着实不想看满城儿郎比过一个小娘子,臣必得出手灭灭她的士气”。
众人虽不说话,却是皆笑,面上尽是一副解释就是掩饰的嘲讽。
“好,听你如是说,朕便放心了。”到底是天子,顺坡下驴,既然你小子嘴硬,如此更好,倒少去了诸多麻烦,省的两下里再掰扯,伤了情分。
李泌一顿,突然心慌的厉害,圣上话里的意思,难道?糟了,光顾着撇清,却将未来那一丁点的希望之门锁死了,这是挖坑埋自己了吗?
“行了,没事就退下吧,别耽搁朕跟众卿聊正事。”玄宗挥了挥手,示意李泌退下。
李泌唯有干瞪眼,不是你急招我过来的吗,什么叫我耽搁你?
李泌无奈,只能行礼退下。
人还未出殿门,身后的窃窃之声已经迭起。
“圣上这下放心了吧,看来李承旨就是凑个热闹。”
“到底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好胜心重,不过也不得不防,若有合适的,诸卿还是帮着荐选荐选吧。”
“这么看来,那个刘小娘子虽然棋下的不错,长相定是不堪,你瞧李承旨那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没错、没错,上天最是公允,赐了你机灵的脑子,便不能再给你盛世美颜了。”
“自古儿郎爱绝色,李长源啊,终究不能免俗。”
李泌脚下踉跄,强忍着,才没有驻足回头与之理论。
这些平日里看起来要多稳重就有多稳重的权贵大佬们,背后嚼舌扯起八卦来,真是不输妇孺。
心慌的厉害,出了南熏殿,经过廊亭,绕过大同殿,不知不觉间回到翰林院,却没进自己的棋院,而是转身来到了长孙今也的衙署。
“咦,果真是稀客。“正在亲自煮药膳的长孙今也看到李泌,分明有些意外。
“来讨一颗安神丸吃吃。”李泌毫不客气地直接脱了靴子,躺在了长孙今也的春秋榻上,又扯过一个装满安神药草的靠枕垫在肘下。
“脏,外袍也不脱就躺我的榻,真是太脏了。”长孙今也虽是一脸嫌弃,却是走到内室,将自己珍藏的秘制药丸拿了出来,递给李泌。
剥开丸子外面的金箔,将那枚密色药丸吞入口中,慢慢嚼着,药草特殊的苦涩与回甘润泽在唇齿之间,不知是药真有奇效,还是这屋里的熏香,小炭炉上炖制的药膳的味道,总之,李泌的心情渐渐平复了。
棋要一步一步地下,事要一步步来,人,更是要一步步处的。
他,原是个极有耐心的人。
料她,也是如此。
“不一定呦。”长孙今也自顾自盛了一碗秘制的药膳,有滋有味地喝着,又像是能洞悉人心似地,一面好似不经意地扫了眼李泌:“刚刚从皇甫惟明那儿传来的消息,人家姑娘说了,对你可是莫得意思。”
李泌眼波一闪:“她亲口说的?”
长孙今也极认真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你觉得皇甫惟明像是会说谎的吗?”
李泌神色微黯,确实,皇甫惟明不会说谎,更不会拿这事来玩笑。
长孙今也看他可怜,又说:“我要是小姑娘我也不愿意搭理你,哎,明知道人家的心愿,明明就是勾勾手就能办到的小事儿,却横拦竖阻的不成全人家,要我也恼了。”
李泌有些情急:“并非我有意阻拦,裴山月那次,是意外,路都给她铺好了,原是她自己不小心,怨不得我啊。”
长孙今也见他急了,却拍手笑了:“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是有小人做怪,可你也没起积极的作用。你什么心思,我最清楚。你是害怕,怕她真的入了棋院,日后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你的心思便再藏不住了,话说,你莫非是不知如何与小女娘相处吧?”
李泌一怔,倒是让长孙今也说中了,自分府单住后,不管是千牛卫备身所、翰林院还是私邸,所交皆是青一色的儿郎,他素来不近女色,是真的不近、且不知如何相近啊。
所以,一直以来,是他在逃避吗?
若真是如此,对于刘一手,是不是很不公平吗?
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不能因私任用,更不能因私罢用,他向来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那他到底在怕什么?
是。
“你的软肋,怕是被人看到了。”长孙今也收敛了面上的顽笑之色。
是了,正是如此,长孙今也一语中的,说穿了李泌心事。
就是怕这软肋暴露于人前,所以才一直瞻前顾后、再三回避吗?
现在,避无可避,又当如何?
李林甫退朝回府,直入月堂,不多时便召来心腹吉温。
吉温出身官宦世家,伯父曾于武皇时期为宰相,此人家学渊源、办事干练,却因生母为百济王女,容貌异于常人,在被举荐入宫面圣时,遭到颜控玄宗的嫌弃,故一直在新丰县丞的位子上屈就多年,不得升迁。
所幸此人并不迂腐,自知大道不通,便走起了旁门。
通过结交高力士,又攀上了李林甫,几件小差办妥之后,便得迁任长安近郊万年县县尉,虽是同级迁任,却也是天子脚下皇城比邻,发迹有望,因此做事越发殷勤,视李林甫如父如兄。
此时见李林甫提到四方馆的其人其事,便立即口吐莲花:“这个刘一手,属下清楚,此人来自明州,一进长安城,属下便命人跟了……”
当下便将刘一手入城之后,如何拿着鄮县府衙荐函在翰林院进奏处被拒,又如何在秋风渡客舍打杂参与悬赏棋被人摘桃陷害,如何流落到悲田院又与寿王继妃韦栯宁结识,得其引荐入四方馆后继续打杂、又因何在寿王宴上一鸣惊人,如此种种讲了个详详细细。
最后又神来一笔地补刀:“此女像是游走江湖的惯犯,且和王妃、郡主、边将走的都很近,又搭上了李泌,别是在暗中筹划什么。”
李林甫细瞅面前一脸恭敬的吉温,此人倒是干练,办事的效率和脑子的机灵劲儿,甚至超过跟随自己多年的李守业,很多时候,不用自己开口,便知道自己意在何为。
于是,他也不多费口舌,只交待了一句,待“十番棋”结束,将刘一手带到府上弈棋。
吉温称是,知趣地退下。
出了月堂,唇角微微透过一丝嘲弄的意味,他当然看到偏室内的几个身影,只窥了一眼那晃动的朝服一角,便知道在那几位是何许人。
候在偏室,等着在月堂里与李林甫茶叙的,必是萧炅、宋浑,当然还有王鉷,这几人身居高位,才是李林甫真真正正的嫡系死党,而自己,此时,只能勉强算个狗腿子。
不过,假以时日,人事更迭,谁还在上位,倒是不一定了。
李林甫无暇理会吉温的小心思,待其退下之后,便将偏室的几人召出。
又摆了茶点,共叙前朝事。
“如今南熏殿议事,除了中书令(李林甫)外,其余李适之、韦坚、裴宽等人皆是一党,皆与东宫亲厚,朝野内外皆有风闻,说中书令如今,倒是为圣上冷待了。“御史大夫宋浑一面打量着李林甫的神色,一面递着小话。
李林甫喝了口茶,又捏起一块千层酥,用手托着咬了两口,而后又将手摊开往下一翻,只见手上的碎渣子掉了一地。
众人不解其意。
李林甫为众解惑:“这千层糕要好吃,入口新鲜酥脆,便会不可避免地掉些渣子,其实吃点心与为人做事一样,不能既要、又要,须有所取舍。”
原来是这个意思。
户部侍郎萧炅当即领会:“中书令所言极是,现下虽是咱们落了下风,可越是如此,却能令圣上重新念起中书令的作用。”
李林甫微微颌首:“正是如此,牛仙客是本相一手提携到左相位子上的,此人倒也忠厚,对本相应和周全,但却因此令朝野认定本相一人独大,日子久了,连圣上看本相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御史中丞王鉷接语:“所以牛相过世后,东宫想扶李适之为左相,中书令并未阻拦,只是提了夫蒙察灵掌兵部,意在分权。岂料李泌奔袭三千里亲赴安西断了夫蒙察灵的后路,少了高仙芝的鼎力,夫蒙灵察就是个莽夫,难担大任。所以,中书令便索性退后几步,先让他们如愿。”
李林甫微一闷哼:“李泌掌天下暗哨,担千牛卫备身所,若无圣意,必不敢轻举妄动,安西之行如是,当年的明州之行,亦如是。圣上这是既要用我,又要防我。须知,权臣与东宫,唯有两相制衡,才能令上安枕。”
御史大夫宋浑眼眸微动,盘踞心中多时的疑问尽解:“所以,李适之的上位,韦坚的升迁、裴宽等人联成一派,看似是东宫多年经营一朝成势,实则是中书令的请君入瓮!”
李林甫示意众人品茶,又让了一回点心,隔了片刻后才继续接言:“只有当圣上觉得东宫势大碍眼之时,你我这些人,才有用处。”
几人频频点头,交换眼色,面上皆有寒意。
御史中丞王鉷怅然抚须:“最难把握的便是圣心,最难为的,便是殿前之臣。”
李林甫倒是笑笑,举重若轻:“圣心亦如常人,今日原不该与你们说这许多,只恐你们见今日吾势单气弱,心生变故,所以才勉励提点。天子驭臣,上官制下,分而衡之,皆是如此。现下,都且沉住气。”
众人纷纷称是,到底是有了定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