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手回到后院房屋里,连北屋正房的门都没进,也没有与迎在门口的二姐和姐夫说话,更没有理会站在二人身后的马天元,而是直接进了西屋,关上房门,倒头就睡。
想她还在吃奶的时候,还没有学会吃饭,就被父亲抱着上了棋桌上,眼下虽然她才年方十八,却已经下了十五年的棋。原本她觉得自己在下棋这件事上是有天赋的,但是现在她发觉自己十五年来所积累的一切,都在昨夜那最后一盘棋中毁于一旦了。
是李泌击毁了她十五年来的自信,虽然在李泌面前她说她输得起,却是强装的坚强。
她所有的努力在李泌面前不值一提,李泌的一盘棋把她直接打回原形。
她觉得她又回到了在明州,十二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
一脚泥,一身雨,狼狈至极,面对父亲的尸首,家徒四壁的窘况,不知所措。
“这是输了?”第七盘的棋谱还未抄来,结果也不得而知,二姐与夫君面面相视。
“总不会是赢了吧。”二姐夫尤素甫也是一头雾水,“也不像啊,赢了应该高兴啊,那便是输了,可输了,能嫁给那样的人,也应该高兴啊?那她现在这是?”
马天元匆匆跑向前边酒楼,急的连招呼都没跟二姐和姐夫打。
他的心,也乱的厉害。
人才至店中,巨大的棋布前,人头攒动。
“看不懂。”
好多人摇头,不解。
他也是足足过了三刻钟,都误了去棋院点卯的时辰,想了又想之后,才明白个大概。
这样的结果,真是出人意料。
当下他才能理解刘一手心思如灰的沮丧,作为一个棋手,遇到这样的对手、这样的棋,任谁都会被击溃。
此刻,他是否要去安慰她呢?
念头才起,马天元叹了口气,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
他觉得自从他没有应棋那天开始,便放弃了在刘一手身边守护的权利。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也重新被冰封。自己的懦弱、自己的摇摆,别说别人了,连他自己都不耻。
但是看了这七局棋后,他又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刘一手,值得配得上更好的人,而李泌显然就是那个更好的人。
可他又很是郁闷,李泌为什么要这样搓磨刘一手?
他们是难得的棋逢对手、难得的旗鼓相当、又是难得的心心相印。
在一起不就得了?
他实在不懂李泌,更不懂刘一手。
现下满腔恨意,却又不知该恨谁?
长安郊外。
芳草萋萋,驿道悠长。
皇甫惟明骑着战马,身着黑色铠甲,肩披红色斗篷,雄姿飒爽,气宇轩昂。他的目光坚毅而深邃,透露出一种不可撼动的决心和力量。果然,戎装更显男儿本色。
他身后的队伍整齐有序,步伐一致,仿佛一条巨龙在驿道上缓缓移动。
随着队伍的行进,马蹄声和铠甲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节奏,回荡在空旷的驿道之上。
独孤敏一身胡服男装,也骑在马上,与皇甫惟明并行,袍服下摆随风微动,仿佛内心的涟漪。
“好了,就送到这儿吧。”皇甫惟明勒住缰绳,看向独孤敏:“昨儿守了一夜的棋谱,眼都没合,一大早又来送我出征,早些回去,再补个觉。还有,四方馆,虽有刘一手与你做伴,终究没有家里妥帖,过了新鲜劲儿,还是回府住的好。”
硬汉临行叮嘱的碎碎念,让独孤敏越发不舍,“其实,我可以跟你同去的,反正我爹娘都见过你了,我们的事,他们也赞成。”
皇甫惟明笑了:“这是去打仗,又不是郊游,你同我去,做什么?”
独孤敏一脸憧憬:“我可以在你们休整的时候,给将士们弹琵琶,还有吹笛子,还有筝,曲音可以慰藉、可以提升士气,我其实马术很好,我也会射箭,虽然不那么准,但是可以……”
“可以什么?你还想上战场,跟我一起杀敌?“皇甫惟明笑了:”我知道你可以,但是我不能让你去,非但我不能,我身后每一个兵卒都不允许,除非大唐男儿都死绝了,否则怎能上妇孺上战场?”
虽然,这话很是豪迈,也是这个道理,但是在此时说出,却有些不好的兆头。
于是,独孤敏伸手掩在了皇甫惟明的嘴上:“我就是想跟着你,一刻也不分离,我更想看你在战场上御敌的英姿。”
皇甫惟明没说话,只是抓着独孤敏的手,郑重一吻。
送行千里,终有一别。
皇甫惟明狠了狠心,策马扬鞭,急驰远去。
独孤敏驻足良久,都没有调转马头。
芳草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离别的哀愁;驿道在脚下延伸,仿佛通向未知的远方。
此时,他们还不知那盘棋的最后结果。
两人在为友人担心的同时,却不知不远的将来,两人的命运更为唏嘘。
秋风渡里后园西房内,刘一手这一觉昏昏沉沉的并不踏实,似睡非睡,越是睡不实越想要睡,反反复复和自己较劲中,觉得浑身筋骨生疼,太阳穴更是跳的厉害,直到太阳西斜,二姐进了房里小心翼翼地来问,是否要吃点东西,才挣扎着起身。
随便抹了把脸,换了身寻常的居家素裳,站在房前院子里,伸了个懒腰。这院子如今与她当日拔草喂牲口的时候,已然大相径庭。
居然像模像样,夕阳的光耀中,隔着院墙、坊墙,几乎能看到远处的宫城的高楼飞檐,不管怎样,自己真的在长安城里站住了脚,还置办了房产,虽然只是五年的期限,但在这五年里,她是这里的主人。
此外,她还是四方馆里领俸禄的总棋工。
所以,她并非一无所得,并非一夜回到从前。
是了,她提了提气,谁都打不倒我,李泌也不行。
于是,进了北屋厅里,二姐已经摆好了饭菜。
“居然有乌米饭!”刘一手眼前一亮,惊呼道。
这乌米饭在长安城可是稀罕极了,它不同于稻米、粟米这样直接种植的作物,它是由乌饭树的汁,浸黑稻米蒸煮而来。这乌饭树长在南方,长安并不多见,乌饭树汁又被称作牛筋,有益精气、强筋骨的作用。虽是好物,却也是贱物,是专属江南穷困人家饭桌上的特色。
别说在长安,就是在明州的后三年,因为生活好了,能吃到荤腥了,也许久没有上桌了。
二姐竟然为她准备了乌米饭,配着胡椒油呛拌波斯草,刘一手狂炫了两大碗,这时,二姐夫又举着一只烤羊腿进了屋,“特意选的羊前腿,肉嫩又不肥,我在铺子里看着人现宰的,又借了前边酒楼的炉子烤的,快尝尝。”
有家人守护的感觉,真好。
刘一手心中一热,所有的感动都化为食量,吃下去,才是不辜负美食,不辜负家人。
吃饱喝足满嘴油,又喝了一碗加热的桂花醴酒来助消化,二姐实在是贤惠极了,也贴心极了。
“现下吃好了,也睡足了?”二姐问的小心。
“嗯。”刘一手知道二姐心思,故意逗她,于是便起身,做出往外走的样子:“我回四方馆了。”
“这就走了吗?“二姐有些意外,又有些失望,”辰时四方馆有位巫棋工来过,说是中书舍人特给了你假,可以歇息两日再去上值。现在你回去,天也黑了,也做不了什么事了。“
刘一手收住脚:“那就不回了,再坐会儿。”
二姐拉着刘一手坐下,“那一局,到底是赢还是输?马博士昨儿在这里等了一夜,看到那局棋愣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却是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后来你二姐夫同掌柜的也打听了,还问了几个人,有说平局的,也有说,是输了。却没个准信,到底如何?”
刘一手拿了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输了。”
“啊?果真是输了?”在外面听墙根的二姐夫比二姐反应还大,这两天跟前边的人混熟了,便也打听了,那李泌的身份可是万分贵重的,不冲别的,就他那座私邸,还有与长孙无忌相邻的祖宅,就这两处宅院,就能买下明州府的半座城了。这样的既贵且富的人家,居然真要跟自己成为连襟了?
二姐嗔怪地看了一眼二姐夫,又看向刘一手:“那他可有说接下来,这婚事打算如何办?是了,那样的人家,自然要遵从六礼的,现要赶紧给娘亲和长姐去信,让他们来长安,这样人家才好纳采、请期的。我们来时走的水路,水路平稳又有相熟的商船照应,但是所须时日太长,怕是也要等到年下才到,那要走陆路,许是快些。”
“陆路,要是青壮年男子骑马,有个二十来天是够了,可若是坐车,加之只在白天赶路,晚间还要投宿,又要计算着打尖的客舍驿站,怕是更费功夫。且,大姐夫人在军中,也不能说走就走,若单是岳母和长姐二人,路上也怕是不安全。”二姐夫也是个仔细人。
眼见他二人居然盘算至此,刘一手忍不住笑了,“你们想的可真远,可人家并不娶我的意思,这盘虽是输了,却又说还有三盘未下,所以,将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二姐怔然,愣着没接上话。
二姐夫想了想:“那这人还挺厚道的,又给你宽限了三局。那三局,何时下呢?”
刘一手眼神微敛:“说是十年后。”
二姐夫惊得说不出话。
一向温吞的二姐却急了:“他这是何意啊?那这十年,这十年光阴,你岂非是被框住了。那你还嫁不嫁人?他这人,怎么这样……太不厚道了!”
见二姐是真急了,刘一手赶紧宽慰:“二姐莫急,这棋约的是十年之期,但跟婚事无关,人家只是对我的棋,并没有把婚不婚的放在心上,再说了,十年不嫁,正和我意啊。别说十年了,二十年,这一生,不嫁,也没什么。”
这话可把二姐急坏了,一口气不来,竟然有些眼前发黑,便瘫软过去。
这可又把刘一手和二姐夫吓住了,两人赶紧把二姐扶到炕上,刘一手用自己三脚猫的医术赶紧给二姐搭了脉,一搭之下,愣住了,“不会吧!”
二姐夫一脸紧张:“怎么了,是什么急症?三妹你这医术行不行,万万别耽搁了,我还是喊伙计去请个正经大夫吧”
“什么叫正经大夫,难道我是不正经的?”刘一手心里真不乐意,又仔细切了一次脉,确定无误:“二姐正是有喜了,且足足有两个多月了。怎么你们都不知道?”
二姐夫怔了,仿佛有些不敢相信,本与长姐弈春和长姐夫前后脚成的婚,弈春已然在头前生了一子,而弈夏却迟迟未有动静,且月事一向不准,原以为不好受孕,也做了三五年内不得喜的心理准备,未想一到长安居然有了,真是喜出望外。
此时已经醒过来的弈夏也是紧拉着刘一手的手:“你可诊仔细了?”
刘一手点头:“这是最简单的脉,我跟咱家隔壁道医学医的头三个月就能诊断无误了。你放心吧,我确定过了。”
二姐一脸喜色,不敢置信地将手轻抚在小腹:“我原以为是来了长安水土不服才会月事未至,没想到这长安水土养人,竟然,真的有了。”
二姐夫挤开刘一手,抢着将二姐揽在怀里:“太好了,待生下来,不管男女,这一胎,就叫长安,长长久久,平安喜乐。”
看着两人喜极而泣,眼中再无旁人的情形,刘一手知趣地退了出来。
结婚,生子,每一个寻常女子的必经之路,在自己眼中却是一眼看到头的,原本无趣的日子。
可为什么现下看来,也挺——温馨的。
这个念头一起,浑身有些颤栗的感觉。
不行,旁人是旁人,我是我,我是刘一手啊,我不走旁人的路。
这时,正瞧见前头那位相熟的小二哥领着一个人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看情形十分紧张,还有些忐忑,怪了,又是什么事?
来人自称万年县尉吉温手下,替吉县尉奉传中书令的口信,请她今晚过府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