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春节,家属院里王大河家团聚一堂。
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团圆,十年以后,王大河每次过年看到稀稀拉拉的儿女,都忍不住回想那年的团圆饭。
大闺女带着女婿,二儿子也回来了,小儿子跑前跑后的张罗年货。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服老啦,罢了,孩子们长大了,自己老了也放心啦!
王涛自己赚了一笔外快,本身就是大手大脚的人,整天和宝生两个骑车出去,看见什么都学买,觉得家里缺要给姐姐买回去。
新鲜空气鱼虾螃蟹,各种水果,一箱一箱往家里搬。王大河对钱没数,陈玉竹以为他又跟舅舅要的钱,只有我扯着耳朵教训他,“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好几个人帮你背回来的东西,才赚这点钱,你想一下子花没了?你知道我刚来的时候攒几十块钱多难吗?”
“姐姐姐,疼死了,快放手。姐夫让我买鱼虾螃蟹,说你爱吃。姐夫给的钱。”
我做河东狮吼的时候还是穿着那件第一次来南都市的李铁梅同款,拿它当睡衣家居服,只是没梳辫子,在头顶扎了丸子头,刚刚起床还没有重新梳洗,真像一副十足的母夜叉。
我白瞪了某男人一眼,“你怎么还有钱,进货的时候不是都给我了吗?”还没有结婚,就敢藏私房钱,这件事情,必须上纲上线,狠狠批斗。
我对他勾勾手指,当先走进房间坐下,翘起二郎腿,准备好气势等着。
他以为天上掉下馅饼了,屁颠屁颠进来关门。“林林你弟弟还在外面,这样是不是不好啊?”
“什么不好?知道不好你还做?”我声音高起来。
他摸摸鼻子,才发现我不是开玩笑。坐在旁边,抓住我的手,“林林,怎么生气了?嫌我们买东西多浪费钱啊?过年了,我想着家里人多,你喜欢吃,就多买点。”
我更加…“我没有因为买东西多生气,我不喜欢你瞒着我藏钱。”他胸腔里低低的笑,“我保证以后把工资都交给你,绝对不敢藏私房钱。”
又轻轻亲亲我的额头,“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推开他,“你还留一手,是不是怕我们的货被查了,你还能带我跑回去?”
他又亲亲我的手,“是,我怕万一出意外,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能靠自己的时候,最起码有点保命的钱。”他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都能考虑周全,想好退路。
我抱抱他,“我生气的点,不是你藏钱留后路,而是我们讨论的时候,你明明很担心,为啥不告诉我?我们可以改变计划,少买点货,多留点备用金。”
他听我放下私房钱的事,轻松多了。“没事,你的计划失败了我也能兜底,我只是留了从宝安回南都租车的钱,回来你有爸爸疼,弟弟爱,用不到我了。”
哎呀,本来是批评他藏私房钱,变成安慰他受伤的心!怎么办呢?只能给他爱的亲情,让他开心。
“你以后有什么大事必须告诉我,我讨厌隐瞒和欺骗,不擅长猜别人的心事。”
“好,以后不会了,什么都告诉你。”扳过去我的头,低声诱惑我,趁着我张口的时候攻城掠地。好不容易停下来,刚吸几口新鲜空气,他又压过来,“林林,我马上就被你爸爸赶出去了,再来一次好不好?”两条鱼从慢慢的触摸,到狠狠的冲撞对抗,最后,还是我先投降。第二天才发现,舌头也竟然会酸痛。
王大河快下班了吧?我推开他,跳起来冲进厨房,装模作样的做饭。
陈美玲对我哼哼两声表示她的蔑视,撅嘴发个口型“土”,我无声的回答他,“帅”。陈玉竹看见我俩又打嘴仗,笑嘻嘻的说,“手脚都快一点,今年的年夜饭,我们要做很多菜的。”
有广式的脆皮烧鹅,白切鸡,清蒸鱼,栗子鸡汤,冬瓜盅,发菜汤,豆干香芹,香菇油菜。
也有北方口味的油爆虾,糖醋排骨,红烧肉,螃蟹做了香辣和清蒸两种。
我调好韭菜猪肉馅,和面,田世文擀皮,宝生,王海教王涛包饺子。王大河来家骂他们两只手就像猪蹄子,滚下去,让我和他一起包。
我拉着田世文不许他走。我说“爸爸,一次不会两次,他总能学会,不然你闺女就得干一辈子。”王大河觉得很有道理,让兔崽子们回来,好好学,学会了以后让男的干活,闺女就可以休息了。
大家坐好 看着王大河。作为大家长,必须要先讲两句。
“我讲两句。第一,王林回来了,我很高兴。第二,希望你们在工作上,学习上都努力上进。第三,开始吧!”
香辣蟹最抢手,王涛辣的嘶啦嘶啦也吃个不停。我帮王大河和田世文剥好蟹肉,他俩麻烦宁愿不吃,王大河把剥好的蟹肉一个蟹子几口吃完,看见我给某个人也剥,不由得心里发酸,哼了一声 。
田世文在下面摸摸我的手,“你自己吃饭 不用管我。”我就开动漏,不一会儿我面前的蟹壳虾皮堆的像个小山。
十二点,开始煮饺子,给陈玉竹和陈美玲包了鲜肉玉米馅的饺子,他们也觉得比虾饺好吃。
放完鞭炮,田世文站起来,冲着王大河和陈玉竹鞠躬,“爸爸,陈姨…”王大河马上打断他,“别说话,今天不谈其他的事。让老子多高兴几天…”
大年初三,田世文和宝生要回去了。王大河说“早点滚回去,恢复生产,别在这里出来吃就是玩还不如猪有用呢?”
田世文说,“爸爸,我和王林打算回去结婚。”我跟他并肩站在一起。
“结婚可以。但是什么时候结婚,要看我什么时候有空,能回去。我的女儿结婚不能没有声响,我必须看着。”
“另外,结婚之前管好自己。没有规矩的事情不能有,否则,我一定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王林,听见没有啊?”我赶紧点头答应。
我让宝生回去,抓紧订制做点心需要的工具。重新找个地方,山顶上太不方便了。最好是有水,靠近大路的地方。
我拉田世文进房间,看看他行李收拾好了吗?给大家带的礼物,东西多,让两个男人扛回去,我走的时候,就轻松多了。
一进房间,田世文就搂着我,“林林,你什么时候回去?我一个人回去,想你怎么办?”在外面是体面人,进屋哭唧唧。
我只能耐心哄,“应该很快了,等我爸爸烦我了,也会让我滚蛋。”
“到底多长时间?”“我猜三个月…”他咬我耳朵,疼。
“两个月…”他狠狠咬一口。好疼。
“一个月…”他又咬我嘴巴。破了。
我使劲推他,“也许半年,一年吧?”
他使劲把拽回来,“一个月,最多一个月,如果你不回去,我就再来接你。”他舔舔我破了的嘴唇,疼得很一激灵。
他们走了,王海王涛去上学。我没事和王芳陈美玲一起逛吃逛吃,没想到,我们成了闺蜜。
二月天,南国草长莺飞,桃花吐蕊。
田世文回去,找好了仓库,陈玉亭已经找好安全渠道把我们的货发过去了。
北方马上脱下厚厚的大棉袄,我进的薄款棉服和毛衣马上就要开始销售,否则,资金全部压着,我们就完蛋了。
约丘先生在陈玉亭办公室见面,他在香江组织货源价格比宝安低很多,但是怎么运到内地?他建议先利用进出口贸易公司,用轮船运到青城,我们再自己想办法运到济城,比宝安南都济城这条线简单安全。
国际贸易,果然是最好赚钱的事业。可惜,我上辈子当了码农,特别羡慕做贸易的同学。
丘先生最关心他门派里的兄弟。我当然清楚他为啥这么热心。
我和王云买卧铺回去的,王大河和王庆山都不舍得自己的闺女受苦。
田世文去站台 ,看着万林只拿着一个小行李包潇洒的下车的样子,想想自己当时肩扛手提三个大包的狼狈,有点心塞。
“表哥,你来接我了。”王林飞快的跑过来,差点扑倒他,田世文本能的扶住她。
出了车站,田世文借口还要去公社不能同路,就和王云分开了。
然后就带着我去了放衣服的仓库。手表太贵重了,已经转移到他家里。
我说要马上找人分开卖出去。衣服太多了,我们自己卖,时间久,风险大,转卖给别人,我们只赚一小部分,但是安全,你觉得呢?他说可以,稳当安全最重要。
可是我们不认识黑道的人,他说慢慢来。先回家吧。
刚回村,还没有进门。就有一个人在后面骂,“丫头,你舍得回来了?这小子一个月都拉拉着脸,我还以为你不要他了,不回来了呢?”姜老头从柴火堆里麻袋底下爬起来。
“爷爷,你在这里,干啥?快进屋。”
“这小子让我给他看家,说想要钱就得看到你回来。”
我明白她的意思,赚钱有他们一份,也得让他们出把力。
老头进来,迫不及待说,“这个小子黑心眼子,问他什么都不说,非说等你回来再说。这一个月急死我了。”又对着田世文,“快去弄点吃的,老头子一天没吃饭了,光让牛干活,不让牛吃草,比地主老财还黑心。”
我从行李包里拿出烧鹅,腊肠给他下酒,“姜爷爷,你认识丘成岭吗?”他放下酒瓶子,“丘成岭,你见到他了?他还活着?”
“他说他是丘成岭,你老人家以前叫姜元辰,他说那块石敢当是他老宅子的东西。他是不是你师弟?”我不能确认,我只是传话筒。
老头子喝了一大口,“没错,他家一把大火烧没了,我去的时候断壁残垣,我只带回那块石敢当。他就是我的师弟丘成岭,他还活着啊!好好好啊!”
“他现在很好!他的雇主是香江大老板,大棵的四叶参给了他老板。我没有要钱,要卖还是要送给他,是你们自己门里的事。”
“丘先生给了五千块钱,但是我买了一批衣服,如果赚钱了,咱们一人一半,如果赔钱 ,你的五千块钱就没有啦!”老头子对我干瞪眼,一听有钱赚心上天了,一听赔钱心又掉下去了。
“姜爷爷,那些衣服二百件棉袄十五进货,在济城我们自己卖,能卖五十,二百件毛衣进货价十块,能卖三十四十,丝巾五百条进价一块,零卖三块到五块。但是几百件也得卖一阵子,出去摆摊也有危险。”
我又看看旁边的田世文,“他是当领导的,我以后不能和犯法的事情沾边。”
“我们打算棉袄三十五,毛衣二十五,丝巾两块五一下子卖出去,卖给一两个人。你朋友多,去看看有人愿意转手吗?”
“手表是我们自己的钱进货的,我们就不分给你们了。你的药材卖了两千块钱,小四叶参给了我爸,我给你五百块钱。这两千五百块钱,等最后一起给你 ,可以吗?”
姜老头也听明白了,自己卖药材的钱,让王林拿去买手表了,卖了衣服才有钱给他。
嘿,这丫头拿着老头子的钱当本金,粘上毛比猴还精。但是她说把事情到明面上,也是光明磊落。再说,人家帮着卖药材,又帮着找到师弟还带回来一笔钱,卖衣服还给分红,几千块钱用用怎么了,用几个月而已,又不是不还?想当年,江湖儿女,只要说话对上脾气,数万钱财白送都行,今天老了老了,可不能小气让人笑话。
不由大声说,“好,安排的妥当,现在情况,落袋为安是最好的。我明天就去道上放话,你们就等着我的消息吧。”
吃饱喝足,老头子急匆匆走了。
我和田世文才有空倾诉相思之情。他抱着我,像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糖的孩子,慢慢从眼睛开始,鼻子,耳朵,最后才落到嘴唇。很轻柔很轻柔的吻 ,像雪花落在水面,像春风吹拂柳叶。我听到他心里深深的一声叹息。
我马上扳正他的头,“有话想说,有事问,你猜我为什么不说,我猜你为什么不问,要猜多久 直接问我,几分钟就有答案。”
我是理工科直女,不会弯弯绕绕。我是程序员猿猴,世界里除了1就是2。
“你为啥对姜老头那样,有点怕他讨好他,处处为他们着想。你想让他们欠你人情,将来有事求着他,他不得不帮你,是吗?”他是个人精,又聪明又善于经营,为人处世的门道分寸也是一步不差。姜老头说我对一个老头子无事献殷勤。
这一次,我给姜老头这么多好处,田世文肯定看出我行为正常。
对,不正常,反常即为妖,我是妖吗?我不知道。我怎么解释?说出来会有什么下场?
第一次的时候,我为什么一看见他害怕,就因为他太细致,一点点反常,他就会抽丝剥茧,追溯到事情根源上。
我不知道怎么说,可能他也明白我给不了他答案,所以他只能偷偷叹气。
“我不知道我将来会遇到什么麻烦,他们也不一定能帮我。你知道我的玉坠吧?他只是了解一点点……可能将来有人能帮我……”
我告诉他,我以前为什么若即若离,我曾经也怕他。
他明白了,他说别怕,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他想和我一起面对那些不确定。
刚才轻轻浅浅的吻,一下子变成狂风骤雨。像和煦春风中,阳光明媚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变成波浪滔天,本来稳稳当当的小船被大浪卷上波峰又抛下浪底。
我只能使劲搂着他的脖子随波逐流,才能不被湮灭。
良久他才有了理智,风平浪静。“林林,你不怕我了,真好。我会陪着你的。”
“表哥,我饿了。”我下火车还没有吃饭,被他们一个两个的刁难欺负。
他早给我买好吃的,太饿了只能做最快最容易的炝锅面。
姜老头找到吕健雄,让他去城里找王麻子,把有货的消息散出去。吕健雄听说丘师叔还活着,高兴万分,他们这些人,十个里面没剩一个了。有听说丘师叔捎来的钱,让王林买了货,出货了对半分钱,又觉得这个小丫头心挺大,一下要五成利,嘟囔了一句。
姜老头用拐杖敲了一下他的腿,“你这么大了,还是眼睛浅。…人家就是把五千块钱密了,不告诉咱们你丘师叔的消息,咱还能咋样?再者,人家自己把货卖了,部不分钱给咱也合情合理。三者这货是人家千辛万苦运回来的,她那边没有关系,这边没有姓田的小子帮忙,能这么顺利?这是人家的关系,人家对半分,不过分。”
“这是人家故意给咱对分钱,咱得知足。还有,人家帮咱们找到你师叔,咱得感激。你以后眼睛放亮点,她的叔,要特别上心。说不定,她还能帮咱们大忙。”
吕健雄虽然心里不服,也不敢反对师叔。出门找人了。
衣服分给两伙人,济市,齐市一边一百,他们零卖也很快卖完。安全过关。
货款到手,王林和田世文一起当着姜老头和吕健雄的面算账。
“丘先生给了五千,药材卖了两千五,棉袄赚三千,毛衣赚三千,丝巾七百五十。”
“丝巾的钱就算抵了运输途中的费用,给你们分了。利润三千,加在一起总共应该给你们一万零五百。老爷子,你觉得这样行不行?”
“有意见,当面锣,对面鼓咱们说出来。过后,都不要再提了。”
姜老头点头,吕健雄接过十摞大团结,还有零的五百。他头一回摸这么多钱,手有点抖。老一辈人都富国,视金钱如粪土,他们这一辈几乎是吃土长大的。
回头想想,看着钱多,有几十家子吃不饱,孩子没衣穿没学上,要接济也不觉得多了。
“姜爷爷,丘先生很担心你们,问你们有什么困难?如果你们信任我们,可以说说,咱们一起商量商量。”
我想到姜老头藏身山野,丘先生远遁海外,可能不是钱的问题,一时嘴贱,多问了一句。
“我们的问题,钱解决不了,至死方休,我拖着残缺不全的身体苟活,也是不忍心看着下一辈的孩子挨饿受冻,能赚一分钱就帮他们一分钱。”
他说起了一个江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