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腌菜,大雪腌肉。
大雪节气一到,家家户户忙着腌制“咸货”。
今年杀了几头猪,除了例行维护好以前的关系户,田世文自己也留了一些。
猪肉,排骨,羊腿,海鱼,腊肉,香肠,根据要送的人的户籍家乡,猜测他们喜欢的喜好,送对口味的礼物,是基层办事员的基本功。否则,给秃子送梳子,别说桃木梳子,就算是牛角梳子,玉石梳子,人家也不稀罕,可能还会多心觉得你讽刺他聪明绝顶。
王林肚子里的宝宝已经33周多,自己行动都受限制,腌货自然不能让她做了。
世英娘和胡玉凤两个人大显身手。不但把各种下水分别煮好,还照着王林的配方做了五香和麻辣口味的腊肉,腊鸡,腊肠,还做了江沪口味的酱油肉。
一串串腊肠腊肉,腌好后挂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晾晒,它们在阳光下闪着油光,看门的大黄狗拼了老命的挣脱链子,跑过来舔干净滴下来的油脂。要不是宝生使劲拽着,非得咬下来几块,先尝尝咸淡。
羊肉温补助阳、补肾壮骨、养阴益精,特别适合孕妇,有营养还不长胖。世英娘把杀羊剔下来的脊梁骨腿子骨,洗净熬了一大锅,反正铁炉子天天烧的旺旺的,闲着也是闲着,不能白白浪费炭。
羊汤加了中药熬的白白的一点也不膻腥,加了大把的红枣枸杞。
冬天坏不了,一大锅能吃很久。
吃的时候,再舀到小锅里加粉丝、白菜、萝卜丝等烧开,盛到碗里,再按个人口味加葱花、芫荽,香油、醋、胡椒粉等。
还可以把冻的梆梆硬的羊肉切成片,扔到羊肉汤里,一会儿就熟了。
王林和世英天天喝汤。田世文和宝生喝了两天加了枸杞和山药的羊肉汤,鼻子上火,再也不敢喝了。
晚上睡觉,王林盖一床厚被子,还要搭上毛毯。田世文单盖一床被子,还热的翻来覆去。
王林把脚伸到田世文被子里,“婶子是心疼你们,她说冬天进补,开春打虎。你看,我喝了羊肉汤,脚都没有那么冷了。”
田世文大手握住她的脚,放在自己肚子上,“我还用的着补吗?你怀孕了,我都歇了几个月了,一肚子火发不出来!”
他的肚子暖乎乎的,脚一会儿就不凉了。田世文又挪到媳妇被子里,摸了一会儿宝宝,“这个孩子生下来肯定调皮……”
夫妻俩又捋了一遍生产的时候需要的东西,从孩子的奶粉、奶瓶、被子、衣服,到产妇用的卫生纸、盆子、热水壶、杯子、毛巾、饭盒等等,都塞到两个化肥袋子里,到时候拎上就能出门。
王林问,“坐月子怎么办啊?”田世文这回没有回应。
他那个娘,肯定是不能用。别说伺候月子,让她往媳妇跟前一站,就她那张嘴,都能给媳妇气出个好歹。
“哎,帮我翻个身,”王林早就不能平躺着睡觉了,右边躺久了累了,田世文帮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烟,脸朝里躺着 。田世文一手在她的脖子下面,一手在她不明显的腰上。
王林困的眼皮打架,低声叨咕着,“预产期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月子里孩子换尿布,很容易冻感冒,大人也不方便。我后悔了,应该回南都生孩子。”
一会儿,就听到了呼噜声。
田世文等她睡熟了,从小心的退到自己被子里,帮她掖好被角,亲亲她的脸颊,“媳妇放心,我不会让你和孩子受冻!”
灰蒙蒙的天空突飘着大朵大朵的白絮,压了半冬的雪终于落了下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大雪节气,下了一场正正经经的大雪。
下大雪的天气,劳累了一年的农民在家猫冬。有单位的人,风雨无阻,都得赶着去上班。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个黑夜又一个上午。白毛风夹杂着雪花,吹得人睁不开眼。快晌午大风才歇了,雪也停了。
田世文一脚踩下去,雪厚的超过了小腿肚子。
极端天气下,城乡公交车自然停运了。他好不容易,拦了一辆大货车,把他捎到黄台电厂,再找车去洪楼。
田世文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是下午三点了,鞋都湿透了,浑身冻的冰凉,脸色苍白。
他从桌子下面拿出来一双新做的布鞋换上。虽然是单鞋,但也比穿湿鞋强!把湿透的鞋,放到厕所里的暖气片上烤着。
不一会儿,李燕妮说了一声走了。吴天明和孙阳也开始收拾东西。冬天天黑的早,天气不好,公共汽车不一定有,自行车也不能骑,到家就不早了。
贾科长出来看见田世文,“小田来了啊!”
田世文赶紧过去,“科长,我星期天回家了,没想到昨晚上下那么大的雪,汽车停了,我路上拦了一辆货车,才来的。”
科长笑笑,“天气不好,迟到也能理解。”
他看着田世文不动,好像还有话要说,就没走,而是回了隔断里面,他的小办公室。
田世文也跟进去,随手关了门。“科长,我家离得太远了,天天来回跑真是耽误工作。你看,你能不能申请一间宿舍呀?”
科长考虑了一会儿,“咱们科现在只有刘强东住宿舍,孙阳还没有申请。你先去后勤科找纪科长问问,有没有空闲的房间。”
田世文连说谢谢,“感谢领导的关心,我一定努力工作。”
贾科长走了以后,吴天明也走了,过了十分钟,孙阳也出去了。
刘强东拍拍田世文,“咱也走吧?你今天看来回不去了?住值班室吧?”
田世文也收好桌上的文件夹。“今晚上能不能麻刘哥收留一宿啊?你宿舍里有炉子有锅吗?”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包卤好的大肠。
刘强东会意,去食堂买了一份白菜炖豆腐,四个馒头。田世文又买了一瓶白酒。
两个男人,也不值当的点煤球,刘强东从床底下拽出一个煤油炉,洗干净两副碗筷杯子,一个搪瓷盆,“我媳妇放假的时候过来,有时候会做饭吃…”
把搪瓷盆坐在煤油炉上,一会儿就烧开了,肥肠炖豆腐的香味,顺着门缝飘出了这间小屋,飘扬在单身宿舍楼里,同层的几个小伙子用纸塞住鼻子,继续看书。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下雪天喝酒吃肉最配了,虽然馋的慌,但人家没有邀请,都是有层次的人,谁也不会上门做讨人嫌的事。
吃到一半,刘强东二两白酒下肚,已经微醺。田世文就开门见山,“刘哥,我想申请个宿舍,能不能带着我媳妇一起住啊?”
刘强东呆了两分钟,“宿舍是有,你结婚了,运气好,也能分到一个单间。但能不能带着媳妇一起住,那就看你自己了……我调上来十多年了,还是住这么一小间,别说媳妇调不过来,就算来了,一家人住的下吗?”
“咱们科里,只有我老刘住宿舍,弄好了,纪科长也许能给你个单间……”
弄不好呢?刚来几天,哪有可能分到宿舍呀,给一个床位,几个人一间,也不错了。
田世文又给李强东倒上,“刘哥,孙阳来了半年了,他没有申请宿舍啊?”
刘强东挑了一筷子大肠,越嚼越香,“他父母在三线工作,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现在也住在一起。”
酒足饭饱,田世文要告辞。刘强东拉住他,“外面天寒地冻的,摔了算谁的呀?我给你找地方,肯定能给你安排的妥妥的。”
说着,领他去走廊最里面的一间房,敲开门,“老马,这是我们科刚来的小田,下雪回不了家了,在小杜屋里住一晚上,行吗?”
老马很热情,“好,欢迎。进来进来。”
这是一个套二的房间,没有客厅,进门就是两个房间,老马住东边大间连着一个小阳台,小杜住西边小间。
老马推开小间门,“小杜去京市学习了,他人好,说宿舍闲着也是闲着,大家有亲朋来没地方睡觉的,可以来他宿舍借住。但是没有被子……”
刘强东说,“我那里还有多的被子,你抱过来,先对付一宿吧!”
田世文跟着刘强东去抱被子,“刘哥,今天的事,谢谢了,以后有事我能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刘强东拍拍他,“早点休息,咱俩明白人,不说糊涂话,感情藏在心里。”
田世文的提包里装着牙刷头,简单洗洗,上床躺下,回想贾科长和刘强东的话,也很快睡着了。
马上就进入腊月,主妇们日子在忙碌中过得更快,除了打扫卫生,迎接新年,购置年货是顶顶重要的事。
这个时候,城市里的副食品都是限量供应,大到肉啊鸡啊鱼啊,小到瓜子花生糖块,即使攒够了票,也不敢保证就能买到。全家总动员,家属院的人收到消息,今天供销社副食品店里有东西,一个叫一个,“哎,大姨,听说明天有带鱼…”“小明她娘,明天有花生…”
还特别提醒,“可别跟别人说,就咱俩知道,明天早点去,肯定能买到…”
第二天早上去了一看,哦豁,队都排到二里地以外了。都说自己嘴挺严实,没告诉别人,但是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
来晚的人,只能默默的排在末尾,想着明天一定要更早来。
马上冬至,最近刚下了一场大雪,北方像刮骨钢刀,大家系紧围巾,缩着脖子,薄薄的棉鞋早就凉透了,脚趾头木木的,不停的搓搓手,跺跺脚,呼出的白气在口罩上结成了霜,也没有人敢走。
有的人半夜起来排队,裹着被子,举着副食本,一边冻得跺着脚,一边议论着“听说这次是难得的宽带鱼,弄两条炸着吃,一家老小也算过个好年…”另一个说,“是啊!去年我就没抢到,媳妇孩子念叨了我一年,今天我特意倒班,早晨三点就来了…”
8点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就听喊售货员喊:“今天到中刀,4指头宽,价格3毛8分钱一斤,每家限购两斤,请大家准备好副食本和零钱——”
“我要——我要——”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更多人,一窝蜂的冲挤过去。前面的人被夹着就往里走。
“不要插队不要插队……”“大家紧跟着前面同志…”有人愤怒的挥舞着胳膊想把人群中插队的人赶出来,但根本不管用。
最后,也顾不得男男女女,有的紧抱着前面人的腰,有的实在不好意思,也抓住了前面人的衣角,不让人钻空子。
抢到的人,又爬山涉水,一路艰难的挤出来,额头早就出了一层汗。举着手里的几条鱼,跟队伍里的熟人炫耀,“呀,老李,才来啊!你看今年这鱼,真不错,又宽又新鲜…你慢慢排,我先回去了。”
“老丁,你可真厉害!一宿没睡觉吧?”
“那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两人呵呵一笑,另外一个说,“杆石桥那边今天有瓜子花生,我刚买完了,才来的,你快点去,说不定还能买上最后一点儿…”
另一个提着鱼,夹着被子快跑回家。
田世文准备了几麻袋东西,让黄晓明开着货车给他捎到市里。
下午三四点钟,家属院是最安静的时候。小的还没有放学,大人还没有下班,女人们正忙着准备做饭。
其他的闲人也不愿意出去喝西北风,都躲在家里。
田世文骑着自行车,后面捆着两袋东西。敲开肖秘书家的门。
肖秘书媳妇在纺织厂上班,为了抢东西,调休在家。打开门,“你找谁呀?”
“嫂子,你好,我是新调来的小田。我们乡下种了一些萝卜白菜,吃不完。肖哥说你这半月上白班,买菜不方便,让我给你带一点过来。肖哥给过钱了。”
肖嫂子一听这话,事实确实如此。家里冬储菜还没有买呢,自己上白班,下班人家关门了。肖秘书工作忙的顾不上,即使周末有空,他力气不行也挤不进去。自己唠叨了几句,啥也指望不上,他就让同事给送过来了。既然付过钱了,就让田世文给搬进去了,放在阳台旮旯里。
过了一会儿,肖秘书下班回家,他媳妇急着去和换班的人交班,一个出门一个进门,俩人在筒子楼过道口打个照面。“老肖,饭做好了,在锅里温着。……小田把白菜送来了…”
肖秘书没听清楚,“什么白菜?哪个小田啊?”
“你说哪个小田?你单位那个?”眼看着再磨叽就迟到了,这个月的满勤奖就要泡汤了,他媳妇急匆匆的走了。
肖秘书吃了饭,让孩子写作业。他在家里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阳台上的两个化肥袋子。
他打开,上面确实是两棵大白菜,几个大萝卜,下面确实一块十多斤的猪肉,一块排骨,一只鸡,四五条五指宽的带鱼,十几条条巴掌大的鲳鱼。还有一大包花生,栗子。
他又打开另外一个袋子,东西差不多,就是没有鱼,多了一条羊腿。
第二天上午,肖秘书就让田世文送一份资料过去。
说完了正事儿,肖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小田,昨天下午你怎么回事?你嫂子可跟我说了啊?”
田世文双手接过杯子,“就是几棵白菜,一分钱一斤,值不了几毛钱,我怕嫂子撕吧不好看,就说你给钱了……”
肖秘书掏出两块钱放到桌子上,“钱还是要给的,亲兄弟,明算账。”
田世文伸手把两张一块的纸币拿过来,装进口袋里。“当然得算清楚了,我回去还得跟媳妇交账呢!顾嫂子要的白菜,麻烦你给送过去吧!我路不熟悉。”
有羊腿的是给顾嫂子家的。她家是省里西南地区的,喜欢吃牛羊肉,肖战国老家是胶东的,喜欢吃鱼虾。
贾明诚家,纪科长家,也送了一袋子同样的白菜萝卜。
孙阳爷爷奶奶家,也收到一袋。
吴天明和刘强东,也收到了腊肉。收到东西的人,各自心里有数,不可能互相打听。
田世文和李燕妮不太熟悉,自然不会主动送东西。
有一天,孙阳出去跑外勤,让田世文去帮忙。
两个人出了大院,走了两站路,孙阳左右看看,才停下来。“田哥,你送东西我爷爷奶奶跟我说了。谢谢!老人年纪大了,特别重视过年,我父母写信今年有可能回来,我爷爷天天去供销社排队买东西,可惜他年老体弱挤不过人家,经常空手回家。”
田世文拍拍手,“老人都愿意看一家人团圆,只要老人家高兴就好。”
孙阳给他一支大前门,又掏出火柴先给田世文点上。
抽了一口,才问,“田哥,你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上忙的?”
田世文搓了搓手,有点不好意思,“你想不想住宿舍呀?”
孙阳一呆,拇指食指捏着烟,不往嘴里放,“我爷爷奶奶家房间挺多,我们能住的下……”
“你不说父母要回来了吗?人多了,还能住的下吗?”
孙阳把烟塞嘴里,猛吸了一口,自己家到底住的下住不下,他还不如一个外人明白吗?
“田哥,你想住宿舍呀?”
田世文点点头,“你和我都能申请一个单间,有一个套二的空着,咱俩可以住一起,一人一个房间……你如果回家住,用不着的话,能不能让给我用用,我对象马上生孩子了,住老家我回不去不放心,在外面租房子没有暖气,太冷了,坐月子的时候,孩子大人怕冻感冒了……
过了冬天,这几个月就行啦,我给你补贴交通费……”
不能直接说租金,只能是同事之间,互相体谅,互相帮助。
孙阳已经抽空了一支烟,田世文掏出自己的烟,给他续上。
孙阳抽了一口,“先锋烟啊?你从哪里淘换的?”
田世文把一盒烟,都给他了,“我小舅子都在部队上,他寄来的……”
孙阳大手一挥,“行,小事一桩。我回去就写申请。”
以前,有些家里的老人讲究,一进腊月就有很多忌讳。很多话不许说——没了,完了,光了。
比如不能直接说“家里活干完了吗?”——要说“家里都齐整了没有?”
“都收拾好了”——这是干完活儿的。
“说着就好了”——这是还没干完的。
吃面条吃米饭的时候,不许往碗里直着插筷子——这里是给死人上供才那么插的
刀不能放盆里————家里死人才能这么做
年前蒸馒头就问“馒头都篜起了没有?”不管蒸没蒸馒头,大部分人都回答“起了,起了。”有的人也说“还没呢,一会儿的事。”
如果馒头开的太厉害了,开花了,要说笑了。
吃鱼的时候,一面吃完,不能说翻过来,要说正过来,“正”发音和挣钱动的“挣”一样。
一进腊月到正月,很少人家打孩子。就是不想让家里有哭声,否则不吉利。
小孩子打碎了碗盘杯子,也不能打,还要说碎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