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路泉村跟世和玩的几个小伙子大雪天也不在家里,一个个有军大衣的穿上大衣,没有大衣的穿着家里黑乎乎的羊皮袄,用草绳一系,戴着厚帽子,拿着猎枪,背着褡裢,踩着厚厚的雪,在山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巡索着猎物。
连下了两场大雪,又刮了几天大风,山坡上的雪也卷到山下了。本来熟悉的沟呀坎呀,
小坡小堰都被雪填满了抹平了,沟下面里的雪和沟沿齐平,分不清界限,有的地方看着整平,也许下面就有大坑,走着走着一脚踩下去能栽个跟头。
大家伙三步一倒,五步一摔,不到半天,就出了一身热汗,羊皮袄穿不住了,解开前襟,冷风一吹,又冻的不行。
二牛忍不住问,“世和,真的是世文哥说的山鸡和野兔有多少要多少啊?还比供销社收购价高?”
世和也停下,“骗你们我就是狗!世和文哥说快过年了,很多单位要给职工发福利,他听说了就想让我们哥几个发点小财。卖的钱我们几个平分,开春了买几只长毛兔子也好,买小羊羔子,小猪崽子也好,尽心尽力养一年,到了年底,也能卖一二百块钱,你就能娶媳妇了。”
二柱子和黑牛二十出头了,家里穷,一直说不上媳妇,一听这话,浑身是劲。
二柱子亲爹早死了,家里只有一个寡妇娘相依为命。“俺要买一对长毛兔,养大了能剪毛卖钱,还能下小兔子,一年生几窝小兔子,家里有几十只兔子,比正式工人挣钱多!俺起早摸黑多割草,俺娘在家里就能喂兔子。”
黑牛说,“俺家要买两个猪崽子,俺爹喂猪厉害,村里的猪都是他管着,不耽误自己家里多喂两头猪。”
剩下的人,也热血沸腾,想着如果能赚个几十块钱,也干点什么副业。
顺着蹄印,山鸡兔子们被撵的山上山下乱窜。一天活捉了二十几只山鸡,三十多只兔子。
临下山,还布置了几十个夹子陷阱。
早上八九点,太阳探出头了,阳光照在雪上,又反射在窗户上。王林才悠悠醒了。
孕晚期,胎儿压迫膀胱,一晚上起来两三次上厕所。睡觉又不能仰躺着,只能侧躺,还腰疼的厉害,折腾到很晚她才睡熟。
去外面上厕所太冷了,一出门就能冻透,一脱裤子,风就灌进去了,把浑身的热气刮跑了。屋里屋外冷热温差太大,很容易感冒。孕妇感冒了不能随便吃药,不但大人难受,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再说,厕所里早结冰了,黑灯瞎火的,万一摔倒了后果不敢设想。
田世文早就用木头椅子改了一个简易的坐便器,下面就有一个木桶,晚上放在隔壁屋里,不用的时候盖上盖子,一点不臭。只是给孕妇专用的,就算有点味道,和安全健康相比,可以忽略不计。
冬天的早晨,起床需要先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先打个哈欠,揉揉眼睛,又从被窝里伸出手掖掖被角,外面真是冷,别让冷空气进被窝里面。
大冬天的生孩子,大人孩子都太遭罪了。坐月子的时候怎么办?
“醒了?要上厕所吗?”
“不用了。晚上上了好几次了。”又在被窝里磨蹭了好久,才懒洋洋的起床。
田世文把烤的暖烘烘的衣服拿过来,扶她慢慢起来,帮她穿好棉裤,棉鞋。不是女人矫情,肚子太大了,弯腰很不方便。
王林在享受的同时,也口头表扬,“你真好,我替宝宝说谢谢爸爸。你不在家,我们怎么办呢?”
田世文越夸越积极,王林刷牙的时候,他端着洋瓷盆子,从水缸舀了凉水,又从暖壶倒了热水进去,兑好了伸手试了试水温。
“媳妇,过来洗手,洗脸。”
他用媳妇洗过的水,也把手洗干净,把搪瓷盆里的水倒进边上的脏水桶。
一会儿,端出留给媳妇的早饭。一碗小米稀饭,一个牛肉大葱馅的包子,一个鸡蛋,一碗咸菜。
早上刚起来实在没有胃口,稀饭只喝了上面的汤,包子只吃了一半,鸡蛋吃了蛋白,剩下的稠糊饭底子,半个包子和鸡蛋黄,都进了田世文的肚子。
“媳妇,我明天上午回单位了,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先做产检,然后暂时和姜爷爷住在一起。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了,我不放心。”
王林觉得还有一个月呢,现在是食品厂最忙的时候,她走了,把摊子都扔下,有点不放心。
“可是……要不再过两个星期,工厂放假了,我再去吧?”
田世文这次回来,除了给各单位搞年货福利,最重要就是接她,“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你自己的身体和孩子。先去做个检查,万一提前了呢?工厂的事,宝生他们几个管理的很好,按照流程来就行了。不会出问题的。”
确实,怀孕后期,宝生很多事情都不打扰她了,小事几个人商量着,就处理了,大事也没有发生啊!
现在的问题是需求太多,供应严重不足。
三天以后,田世文带着十头猪,五只羊,三百斤鸡蛋回去了。
还带了几个礼盒。
“纪科长,点心礼盒,过年当年货发个大家,相当拿的出手。一种一个盒子正好两斤的,放一斤鸡蛋糕一斤桃酥,1斤2两粮票,1块5毛钱。”
“还有一盒四斤的,有鸡蛋糕,桃酥,栗子糕,绿豆糕。”
“这都是正规集体工厂做的,有正规手续,可以提供票据。”
纪科长才后没抵挡住诱惑,悔收他的东西,鲜嫩的蘑菇和韭菜。
“我们自己订300份一盒两斤的,我也帮你问问别的单位需要不需要……”
后面跟的世和,放下一个纸箱,里面一些鸡蛋蘑菇韭菜,大枣核桃绿豆等等。“纪科长,这些东西是我们给你们看的样品,我不带回去了,你们自己看着处理了吧!”
猪肉和鸡蛋太少了,毛毛雨,根本就不够分。
各单位供应的物资也都是定量的,但实际跟计划肯定是不一样的。
虽然份额是定的,但有钱的效益好的单位,也会托关系到处弄一些紧俏物资。过年过节多给职工发点福利,也是刺激大家发扬主人翁精神的一种手段。
比如黄台电厂,越过节用电量越大,最近职工的工作量都非常大,大家伙都在抱怨都快个把月没吃过肉了,菜里面连一点油花都看不见,每天还超负荷工作,谁受得了啊。
后勤部的人,就打电话跟顾副县长要东西,“你是分管农产品的县太爷,吃饭问题不找你找谁啊?”电厂是省部级单位,后勤部长级别高,和副县长开玩笑,也是开的起的。
除了这些大企业,还有省直机关,能让自己的上级部门过年吃不上肉吗?猪肉鸡蛋总得有一样吧?
顾副县长只能挑着,给他的顶头的相关部门分分,一头猪全单位人人都有不可能,但是领导们家里得保证有肉有蛋。
可是按下葫芦起来瓢,更多的单位打电话要东西。怎么,某某局怎么有,我们为啥没有?顾副县长都不敢接电话了。
“叫田世文过来……”
“小田,你还能弄到猪肉鸡蛋吗?你们公社还有什么东西?”
田世文说,“我们公社的饲养厂,确实没有大猪了。再想要,也不是没有,就得花钱买老百姓家里留着的生猪,价格肯定要高一些……”
老百姓杀猪,除了自己家里留一点,大部分都是卖了,价格肯定比合作社卖的贵。
想要平均猪肉,就得拿着肉票去副食品店排队,单位去买也得先来后到。
又想吃肉,又不想多花钱,这样的美事只能靠做梦才能实现。
顾副县长说,“如果他们愿意买高价肉,你估计有多少?”
田世文说,“我估计最少能买到二三十头猪,但是得尽快,过了腊八,老百姓就开始自己杀猪卖肉了……”
顾副县长挥手让他出去,问肖战国,“你说我是该管还是不该管……”
堂堂副县长,肯定不能插手违反规则的事,但是那些都是上级领导,现在不管,将来升迁的道路上,人家凭什么替你说话?
肖战国猜测他肯定要管,但是表面上,不能和他自己有关系。
“不如,让小田直接和他们联系,具体情况,他最清楚…”
田世文听了肖秘书的暗示,一家一家上门,解释,“平价猪肉确实都是按照计划下拨的,如果你们实在需要,乡下老家的社员们,可以少吃点,让出两头猪的肉,价格肯定要贵一些,你们要1块3毛钱一斤。”
副食品店的猪肉按质量分成三等。一等肉是0.81元一斤,二等的0.72元一斤,三等的0.63元一斤。
因为食用油每人每月只有三两,根本不够用,所以每家都要用肥猪肉炼猪油做菜用。加上肥肉吃起来解馋,炖菜熬汤菜更香,因而买肉都挑肥的买。膘厚的就是一等肉,瘦小的就是三等肉。
过年每家每人凭证能供应一斤肉,但是并不保证人人能抢到。
平时猪肉黑市价格1块2毛钱一斤,这个要1块3毛钱一斤,和供销社系统价格高比的离谱,和黑市比一点不贵,现在是过年,猪肉供不应求,这两头猪还是农民嘴里剩下的。
田世文等对方考虑的时间,又掏出一些蘑菇和韭菜,花生和点心,“这蘑菇和韭菜是集体大棚里种的,你们食堂如果需要,以后可以长期合作,这些点心,你们过节给职工发福利,需要吗?”
“猪肉和鸡蛋只有那么多,如果你们不需要,我再问问其他单位……”
对方一听,两头猪根本不够分,你还要给别人?到嘴的肉飞了怎么行?
“你再想想办法,给多弄一点猪肉,我们四五百人,最起码一人两斤肉吧?两头猪根本不够分!”
“领导,猪肉不够,可以搭配着其他东西,一斤肉,再加上鱼和点心,不是更好吗?”
“好,一人一斤肉,一斤鸡蛋,二斤鱼二斤点心。”
生产队的马车直接送货上门,和顾副县长没有丝毫关系。
顾副县长也在深深的考虑,历县环绕着济城,守着一个副省级城市,怎么就那么穷呢?
他也是走过南,闯过北的,在南都市当兵几十年,那里郊区的农民生活好多了。沪市的郊区也非常富裕,当地人有个笑话,村长和大队长看谁家不顺眼,就让谁家的孩子去进厂当工人,把户口变成非农业户口,让他吃商品粮!被招工的人家会痛哭流涕,抱着村长的大腿,求他们放过。
为啥沪市郊区的人愿意当农民?因为村集体副业收入多,社员分红比当工人赚钱还多。
但是历县也有地理优势,为什么和其他大城市的郊区差别那么大呢?
顾副县长让肖战国和田世文陪着,转遍了历县大小远近十几个公社。靠近城市,地势平坦,适合耕种的东郊西郊北郊的一些公社,粮食产量高,情况稍微好点,南郊都是山地,产粮很少,越往南,社员越穷。
半新不旧的吉普车在山路上颠簸的人东倒西歪晃的头晕,顾副县长却不肯放过他们,“小肖,小田,你们都说说自己的想法,怎么能尽快让社员们吃饱穿暖……”
肖战国和田世文互相看着,谁也不主动。
“这里没有外人,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了你们的嘴,进了我的耳朵,有用更好,没用的就变成风……”
“小田,你有基层公社和大队工作经验,说说你的想法……”
顾副县长直接点了他的名字,田世文从副驾驶座扭着身子朝后,硬着头皮回答,“顾县长,我工作时间短,见识少,说的不对的地方,你们多理解……”
“咱们县面积大,人口多,很多公社自然资源不一样。比如山区,适合种粮食的耕地很少,水浇地更少,要靠老天爷下雨,就算再精耕细作,使出绣花的功夫,粮食也不够吃,想吃饱很难……”
顾副县长打断他的车轱辘套话,“有话直说,说重点,怎么让山区群众过好?或者说说,你蹲点的几个村,是怎么弄的?”
田世文张大嘴,半天没反应过来,原来顾副县长在这里等着他呢?他要不要说实话呢?
田世文瞅了肖秘书一眼,人家眼睛直直看着前面,根本不给他一点提示。
看来,他自己蹲点的时候那些小九九,上级已经早就知道了。
田世文挺直脊背,咽了一口唾沫,结巴着开口,“山区地少,林子多荒地多草多,就多养吃草的,村集体有粗粮多养几头猪,社员家粮食少,就养羊养兔子,兔子和鸡多养几只也可以。”
“荒地多,社员自己开荒多出来的,就算自留地,其他村社员们种的菜,挑到黄路泉村的蔬菜合作社,统一送到几个单位食堂……”
“烟叶花生什么的,就拿到煤矿宿舍区卖了……”
换的钱,买点粮食,秤盐打油,日子能稍微好点。
顾副县长把田世文调过去之前,肯定把他的所作所为仔仔细细调查清楚了。他蹲点的几个村子,明里暗里社员们收入明显比其他村高出不少,严格来说虽然违背了原则,但一切都还在黄线之内,不算太出格。
当领导的,又想利用年轻人的冲劲让他当马前卒,又怕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给自己惹事。
顾副县长语气平和,倒像个长辈在悉心教导后辈,“你胆子也太大了,现在还没有文件支持,万一有人追究责任,让你回家种地都是轻的……”
田世文赶紧点头“是,我考虑不周到。”
肖战国这时也温和的搭话,“顾县长很重视你,以后工作要更谨慎……”
田世文也感激的笑笑。
肖战国也发表了意见,“咱们县各个公社都有自己的优势,东郊良田多,水浇地多,适合种粮食,北郊靠近黄河,有种菜种瓜的传统,南郊山地多,就偏重畜牧养殖……各个公社注重发展一两项,人才技术上也能更钻研,至于分配的指标,让他们自己私下调剂一下……”
“企业单位职工的粗粮吃不完,农村社员的粮食不够吃,没有多余的粮食养猪养鸡,就让他们自己结对子,互助互利,让企业把多余的粗粮给生产队,生产队帮他们养鸡养猪,让他们少盯着咱们要东西……”
现在,粮食猪肉鸡蛋等都是统购统销,不能私下大量买卖,但是他们是公家单位和生产队集体之间,把剩余的东西直接互相交换。
吉普车里只有四个人,司机小李也是自己人特别可靠,有些话也不用藏着掖着。
顾副县长又提问,“小田,你觉得,老百姓会怎么想?”
田世文一本正经的回答,“老百姓肯定高兴,只要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苦点累点都拥护。”
顾副县长点头,“你们两个慢慢跟那些企业后勤人员说,让他们自己联系,你们可以给他们牵牵线搭个桥,要注意分寸,不要让有心人抓住辫子。”
齐东省的人,从长往下,思想比较保守,和南方人不能比,有时候宁可不做,也不能做错。但是,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谁又能硬着心肠,啥事不干呢?
吉普车在十八盘山公路蜿蜒盘旋,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被冰雪覆盖,像一条冬眠沉睡的大蛇,等待春天来临,就会重新抖擞精神起飞。
顾副县长闭目养神。
肖战国有意无意的闲聊,“小田,听说你对象要生孩子了?”
“是,预产期快到了,差不多过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