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程虎抬手做请,指了指顾钰和沈嘉楠身后的竹制长椅,随即转头喊儿子去倒水。
“哦!”
程光乖乖点头,跟着妈妈去了厨房,没多会儿,母子俩就端着三碗水出来放在桌上,“你们聊,我先去做饭,今晚就在这儿吃啊!”
说完,也不管两人同不同意,就牵着儿子走了,搞得顾钰和沈嘉楠特别不好意。
程虎知道他们想的什么,不在意地摆手,“给我家省一顿日子也不会好过,但你们能在这儿吃饭,你们嫂子和小光能开心好久,我也是,这是用钱都买不到的。”
说话间,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咱家除了顾知青,都好些年没来过人了。”
二人闻言,心中都替他心酸,这人落魄了,果然是人嫌狗憎,谁都不愿意挨边儿。
沈嘉楠便指着房里的家具,将话题岔了过去,“程大哥,这些都是你做的吗?”
他刚刚进房就注意到了,程家堂屋内的家具,除了一口颇有年份的原木柜子,基本都是竹制,藤编的。
想着之前顾钰说过,对方会编筐,手艺不错,所以,他才会那么问。
果不其然,程虎因他的话,脸上又有了笑意,“对,都是我做的。”
“你真厉害。”
沈嘉楠冲程虎竖起大拇指,勾唇赞叹道,“我以前看到过不少卖得很贵的竹制家具,和藤编的工艺品,手艺没你好还带毛刺。”
“这不能吧?”
程虎有些不相信,毕竟这个年代,实兴的家具,都是木头做的,就是那城里人买的什么进口货,也都是上好木料。
只有他们这些穷人,才会用藤编,竹制的,既如此,怎么会卖的贵?
但是,他不知道,人沈嘉楠并没有说大话,在现代社会,藤制竹制的家具确实不便宜,一个藤编的靠背椅,做工用料只要不是差得离谱,造型好看一些,随便都能卖两三百甚至更贵。
不过,沈嘉楠也不会告诉他这些,毕竟,这个年代,竹制藤制的家具确实没多少人用。
他要是把价格说出来,万一对方头脑发热,为了挣钱一头栽进去,到时候,成事儿了还好,要是没有,他罪过可就大了!
便把此事含糊了过去,“竹制藤制的家具确实有卖的很贵的,但买的人很少,都是大城市里有闲钱的小年轻。”
随即话锋一转,向对方说起今天来的真正目的,“我听顾哥说,你手艺非常好,如今见着了,确实不错,就想跟你谈笔生意。”
程虎一听来劲儿了,连忙坐直身子问他,“什么生意?你说?”
“编小篓,小筐和包。”
沈嘉楠站起身来,走到对方身后的矮柜前,伸手拿起上面那个小小的针线筐,再次回到座位,一边比划,一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程虎。
他希望,对方能用竹子或草藤,给他编一些窄底菜篮式,手提箱式,水桶式,圆形镂空,方形梯形,椭圆形的小提包,单肩包,斜挎包和双肩包。
每种先各要四个,每个造型,都必须是两大两小,至于用什么编,程虎看着分配就行,以他方便为主。但有一点,编出来的东西,纹理必须细密整齐,不能有毛刺。
包的尺寸和具体造型,沈嘉楠大概给他比划了下,又用程光的草稿本,简单画了几个样式,详细解说一番,程虎心里立马有了数,当即满脸自信地保证,“这不难,我大概10天就能编好。”
“这么快?”
沈嘉楠面露惊讶,不怪他那么想,毕竟这是精细活儿,以前他给开网店的小姐姐打过工,她们编一个工艺品,出货都是以半月起步,这还是好几个人同时干活儿的情况下。
程虎见他不信,也没生气,只是笑着解释,“这玩意儿编习惯了,速度自然快,而且,你嫂子和小光还能帮忙,你要不信,等后天过来看看,我准能给你编好两个。”
“行!”
沈嘉楠笑着点头,“你都那么说了,我还有啥不信的。”
随后又道,“编好的包,只要质量过关,大的一个给你三毛钱,小的两毛。”
“这,这么多?”
程虎惊着了,他用的材料,都是在家后面的几座山里找的,除了费些力气,可以说是无本生意。
所以,他给大舅哥村里的人编,都是一两毛钱一个,这会儿,沈知青却告诉他,一个包就给好几毛钱,那40个,一半大包,一半小包,就是整整10块钱了啊!?
他激动不已,却害怕对方是不小心说错了价格,便主动又问了一遍,“沈知青,那包用不了多少料,你是不是给太多了?”
“不多不多!”
沈嘉楠看对方那么老实,心里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包用料少,但是要做造型,算下来,比编大样的东西还要费事。”
少年正色道,“如果货好销得快,我每隔半月会找你定一次。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东西我不一定一直要,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别为了挣钱,弄一堆货摆家里,到时候卖不出去和我闹。”
这种事,他以前看到过不少,有些小老板,总仗着和客户熟,各种加塞搭售,厚脸皮给人家加货量,客户实在受不了,就不来往了。
他是极度讨厌麻烦的人,所以,还是先话说明白的好,免得日后扯皮。
程虎听他那么说,心里有些遗憾,生意不能一直做下去,但随即又想,沈知青要是不过来照顾的生意,他也挣不了这钱,便又知足了。
“好,你不要了就说一声。”
沈嘉楠见他如此爽快,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当即从包里抽出一块钱,递到对方面前,“这是定钱,等交货了,我检查没问题了,再补尾款。”
程虎看着那一块钱,眼睛都红了,不怪他那么激动,实在是这些年,钱太难挣,家里过得太苦了。
他家人口虽然简单,可开销不小,他媳妇生孩子时伤到了身体,因此经常生病吃药,每次去医院,最低都要花五毛钱。
可他腿脚不好,跟着大伙儿下地干活儿,每天只能挣到六七个工分。
再加上,分粮时,赵前程总会想方设法的克扣他的口粮。所以一年下来,他挣的钱,还不够养家糊口,给媳妇买药。
因此,为了生活,家里的家具除了卧室里的那台缝纫机,和沈嘉楠看到的柜子,都已被变卖。
原本,这两样东西也要卖的,但向海燕死活不答应,她觉得自己身体不好,程虎腿瘸又受人排挤,根本挣不到钱。
但儿子已满十岁,再过些年就要成家,若是不留着这两样东西,以后拿啥娶媳妇?
程虎心酸又愧疚,同时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便只能将那两样东西留下。
如今,冷不丁看到这一块钱,对于很多年都没法挣到大钱的他来说,真的是一笔巨款,更是一种肯定和激励。他颤着双手接过,哽咽道谢,“谢谢,谢谢你们。”
沈嘉楠不在乎地摆手,在他看来,两人是在等价交换。虽然,自己有帮助对方的成分在里面,但也要程虎争气,有手艺值得投资才行。
不然,他干嘛花钱白养一个人,自己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而一旁的顾钰,与他想法一致。
他提议让沈嘉楠找程虎做东西,手艺好是其一,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对方人品过关,帮过他不少。
当年,他被下放到红旗公社时,受到很多人欺负,日子过得苦不堪言,仿佛黄连在喉,难以咽下,想死的心都有了。
程虎便是在那时候出现,并拉了他一把,才让他看到了希望,慢慢振作起来。
当时,顾钰被人套头用钉耙砸伤,为了治伤,只能偷偷上山采药,没曾想,意外遇到上山砍柴的程虎。
他当时都吓傻了,生怕对方去举报他擅自离开牛棚,哪知,程虎不仅将自己带的干粮分给了他,还主动告诉他,村里的人爱去哪些地方活动,让他避开那些位置,免得到时候被抓到,并且在临走前,还将自己砍的柴火,都送给他。
顾钰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帮助自己,明明他的日子已经很难了。程虎抬头看天,笑着叹了口气,“没什么,就是觉得……当年要是有那么个人,也帮帮我,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说完,他就拖着瘸腿走了,顾钰看着那道略显佝偻的背影,心里疼地厉害。
那之后,他在程虎的有意安排下,学会了打猎,制作陷阱和简易弓箭,以及辨认无毒野菜,蘑菇和野果的技能,从而大大改善了他和几位老人的生活,才没被饿死。
所以,当沈嘉楠说要做这些东西时,他才会推荐程虎,不过,感恩归感恩,生意归生意,这人要是做得不好,他也绝不会讲半分情面,便开口先打起了预防针。
“程大哥,咱丑话说在前面,嘉楠做这事儿,要是被人知道了,肯定会惹上麻烦。
所以,我希望你和嫂子,还有小光闭紧嘴巴,别到处乱说,否则出了事,你们也讨不了好,明白吗?”
“兄弟,你放心。”
程虎抬手拍着胸脯保证,”我和你嫂子都不是大嘴巴,小光那儿,我们也会交待好,保证不会漏一个字出去。”
“行!”
顾钰满意点头,随后当着对方的面,将自己和他相识的过程,告诉了身旁的少年。
沈嘉楠听得一愣一愣的,直说两人相识过程,跟小说情节似的,充满了传奇色彩。
程虎被逗得哈哈大笑,直说他可爱,像说书先生一样,说话特别有意思。
顾钰点头附和,“岂止啊!我们嘉楠,那可是文曲星转世,@Б#&@……”
他不太重样地将沈嘉楠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把对方臊得脸红筋涨,连连抬手作揖求饶,“哥,哥我求你了!别说了,丢人知道不!?”
可惜他求了半天,顾钰都不愿停,“怎么还不让夸了?在我这儿,你就是大文豪。”
“你还说!”
沈嘉楠气得站起来捶他,程虎都要被他俩笑死了。
好在没多会儿,向海燕和程光,就端着饭菜进了堂屋,顾钰这才在沈嘉楠地暴捶怒视中,意犹未尽地闭了嘴。
程虎高兴地将钱递给媳妇,骄傲地说自己挣钱了,他巴拉巴拉将自己和沈嘉楠合作的事说了一通,随后让向海燕明天买点儿肉补身子,沈嘉楠和顾钰纷纷失笑,出声调侃他是好男人。
向海燕有些脸红,一把拽过钱,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也不怕被人笑话?”
不过,心里却十分高兴,男人心里有她还挣了钱,毕竟,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进项了,孩子的书本费,都是他舅舅帮着给的。
向海燕琢磨着,等交货收到尾款后,先还五块钱给自家大哥,对方三个孩子,都在读书,还要赡养老人,压力可不比他们小。
饭后,顾钰和沈嘉楠见天色还早,想着程家的屋顶也被冰雹砸漏了,就提出帮忙修理,程虎虽觉得不好意思,但也没推辞。
现实摆在眼前,他腿脚不好,族人又不同他来往,若是没个人帮忙,光靠自己,一两天根本修不好,要是点儿背再来场雨,那孩子和媳妇就要遭大罪了。
顾钰和沈嘉楠,换上向海燕给的罩衣后,就跟着程虎一起上了屋顶,他家房子修得好,所处位置又有山林遮挡,因而损坏程度不算严重,他们只忙活了两个小时,就将屋顶的烂瓦全换好了。
三人下了房顶,刚脱下罩衣洗好手,向海燕就端着盆煮红薯出来,往沈嘉楠和顾钰兜里,一人塞了好几个,笑眯眯地说,“今天谢谢了,知道你们忙着回去,我和孩儿他爸就不留你们了,路上注意安全。”
“欸好!”
两人摆手道别,便一人拿着个红薯,一边吃,一边朝牛棚方向走去,他们到的时候,几位老人还没睡。
正在说着冰雹的事,嘴里还在担心他俩,怕那破草屋挡不住冰雹摧残,被砸坏了没地儿住,二人暗自点头,可不是,都垮了!
顾钰看了身旁的少年一眼,笑着推门而入,“爷爷,我和嘉楠来看你们了。”
沈嘉楠跟在后面,自来熟地跟着喊人,“爷爷,我们来了。”
几位老人纷纷愣住,继而出声,“哎呀,你们咋来了?黑灯瞎火的,也不怕摔了?”
说是那么说,他们还是高兴地起身招呼二人落座,“你们那没事儿吧!咱不能离开牛棚,要不都去看你们了。”
林燕青拽着两个孩子的手,眼圈儿红红的,“今儿那冰雹吓死个人,牛棚顶都给砸漏了,打在身上钻心的疼。
我们几个老家伙躲在床板下,还以为熬不过这一关了,好在老天还不算狠心,留了咱一命。”
几人点头附和,跟着抹泪,顾钰看着心疼,连忙出声安慰,“爷别哭,咱们再等等,兴许过几年,就能一起回城呢?嘉楠你说是不是!”
他边说,边朝少年使眼色,对方心领神会,连忙点头,“对。”
随即伸手将兜里的红薯,一股脑往外掏,“爷爷,这是我和顾哥给你们留的,还热着呢!快吃。”
他往每个人手里放了一个还不够,还去掏顾钰的包,弄得对方哭笑不得,连忙主动“交公”。
几个老人被他这一弄,心中的伤感,瞬间散去大半,李明达看着好玩儿,忍不住出声调侃,“小顾,你这跟妻管严似的,以后是不是挣了钱,都要上交给嘉楠啊?”
“嗯!”
顾钰微挑眉宇,一本正经地开口,“都给他。”
轰————
沈嘉楠闹了个大脸红,小心脏砰砰直跳,举着个红薯,瞪着他不说话,几个老人同样愣在当场,好半晌才相继出声,纷纷失笑。
“你这孩子……”
陆剑峰伸着手指,在半空对他虚点数下,“以前做什么都一板一眼的,现在都学会开玩笑了?”
“就是就是!”
谢怀安接过话头,好笑地说,“看把嘉楠吓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要娶他做老婆呢?”
“瞎说啥呢?也不怕被人听到,连累孩子。”
刘正军向做事来一板一眼,为人也比较谨慎,他没好气地白了好友一眼,又看向沈嘉楠小声哄他,“孩子别生气,谢爷爷跟你闹着玩儿呢!”
“没,没有生气。”
沈嘉楠结结巴巴地摆手,不自觉瞟了顾钰一眼,见他一脸笑意,这心里更是小鹿乱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修长的十指,不自觉拧在一起,白中泛着淡淡的粉。
顾钰看他脑袋都要埋到肚脐眼儿了,害怕将人逗狠了适得其反,就说,“嘉楠才不会生气,再说,咱俩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我挣了钱给他,没什么不对。”
“这倒是。”
李明达点头附和,顾钰曾说过,沈嘉楠年纪虽小,却对他照顾良多,两人同甘共苦一年多,感情可不比亲人差,更何况,有些亲人还不如朋友。
他神色微暗,垂目掩下眸中的恨意,笑着道,“你们两个,能在红旗公社相遇,成为知己好友,这是你们的福气,也是你们的缘分,一定要好好珍惜,万不可做背叛彼此的事,知道吗?”
沈嘉楠和顾钰一听,便知对方肯定有类似的经历,兴许,和他下放到此有关,不免心生同情,连忙点头,异口同声道,“放心吧!爷爷,我们不会的。”
对方闻言,连连说好,随即又恢复了老顽童的模样,同两孩子东拉西扯地聊了起来。
几人在得知他们暂时借住在赵红军家时,担心两人回去太晚,影响到别人,便立马停止了谈话,让他们赶紧回去休息。
“那好,你们早点儿休息,我和嘉楠就先走了。”
顾钰边说,边起身朝沈嘉楠伸手,少年也没觉得不妥,自然而然地,就把自己地手伸过去与他牵着,而后转头冲老人们笑眯眯说了句,“爷爷再见。”
就跟着对方走了,几人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又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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