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绰闻言,不慌不忙地放下茶杯,淡淡一笑:“裴家主要查账?”
裴弘冷哼一声:“怎么?刘员外莫不是要推脱?”
刘绰拍了拍手,立时便有随从捧上来一大摞账本。
她看了看堂上众人笑着道:“账本在此,随便查!”
账本被呈递到张年面前,刘绰谦虚道:“刘某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自打上回在京中施粥赈灾被御史弹劾后,重要账本刘某都是随身带着的!”
来时那般气势惊人,裴弘等人自然也是有备而来,此时看到刘绰真的拿出了账本,倒是一愣,她这是强装镇定虚张声势?总不会是早有准备吧?
“来人,帮刘员外算算账!”
随着韦昌一声令下,院子里头候着的十几个账房先生鱼贯而入。
刘绰客套了一句:“有劳!”
“不敢不敢!”
刚见过了护院们因为刘绰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加重了刑罚的场面,账房们头都不敢抬,匆匆朝她的方向行了一礼,便开始翻阅起账本。
秦主簿得了张年的眼神示意,带着几个文吏去给到堂的村民们做笔录。
因为账目清楚,账房们很快就按照自家主人事先交代的查明了所需信息并誊写在了纸上。
裴、韦、李三个家主看完之后,脸上难掩得意之色。
问完话的秦主簿接过账本,仔细查看起来,越看脸色越凝重。他掏出算盘噼里啪啦算了一阵,才凑到张年耳边低语了几句。
“当真?”张年惊讶道。
这个刘员外自己将事情挑大了,怎么带人来之前也不先查看一下账目。这些村民里有几个今年家里就没种棉花啊。
裴弘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样?可是有什么问题?”
张年为难地看了刘绰一眼,“这账本记得清楚明白,刘员外慷慨大义,忧国忧民,对我凤祥百姓真是恩同再造啊,只不过····”
韦昌急道:“只不过什么?”
刘绰笑道:“张刺史但说无妨!”
张年态度十分谦和,“刘员外,确如几位家主所言,这些村民家中的粮食来路不明!并非是从您这支走的!”
刘绰坦然道:“是么?这些村民家中就一点自家余粮都不可能有了么?”
张年连忙将锅甩了出去:“秦主簿!你给刘员外说说是怎么回事!”
秦主簿硬着头皮道:“我大唐男丁,每丁有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每丁每年需要交纳田租粟米二石。每户要交纳绢二丈、绵三两或布二丈五尺、麻三斤。除此之外,每年还有二十天徭役,凤祥百姓主要是帮着守军们修筑防御工事,自然也可用交纳绢布来代替。下官算过这些村民家中的人丁数,这两年虽有大旱,赋税却并无减免,地里收的连田租都不够,也就没有余粮可存。”
裴九郎坐直了身子,颇为志得意满。
刘绰再问,“这两年虽欠收,头几年关中收成却不错,就不能是丰年余下的存粮?”
秦主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回刘员外的话,若是去年,或许真有农户家中有丰年存粮。下官今年征税尤为艰难,家家都是见了底的。便是有粮,也是解封后朝廷运来的赈灾粮,那些也都是有数的。数目上,对不上。”
“原是如此,刘某受教!”刘绰如学生般乖巧。
李岩冷笑一声,“刘员外现在知道错了?我倒想问问,这些粮食不是我们的,又是谁家的?”
裴九郎早已按捺不住,冲着院子里喊道:“还不将院中的刁民带上来,问问他们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胆敢聚众抢粮!”
生怕街面上的人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何事,他这嗓子是故意朝着衙门外的大街上喊的。
几个村民被带了进来。
有的早就被吓得瘫在地上,说不出话。
有的跪地哭喊道:“府君,草民冤枉啊!”
有的坚持道:“这是我们一顿顿省下来的!家中有老有小,得吃的好些,朝廷发的赈灾粮我跟娘子不舍得吃,掺了草根树皮,半个多月才省下这么一点。”
有的梗着脖子道:“府君,我们就想吃顿饱饭,这也有错么?若是没粮食也就罢了,灾荒之年,他们有那么多粮食烂在粮仓里,不但不救济乡民,还高价售卖,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如此为富不仁,就没人管管么?老天爷,您老睁开眼看看,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本官自会定夺,休得胡言!”张年一拍惊堂木,“你可知道,律法森严,抢劫是重罪!”
一旁的秦主簿有些看不下去了:“府君,这些村民也是被逼无奈,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冒着这么大风险抢粮?还望府君从轻发落。”
还没等张年有所反应,裴九郎已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此等重案也敢置喙?”
李岩恶狠狠道:“张刺史,此等刁民不用重刑是不会说实话的。拖出去,打上一百杖就什么都说了。老夫就不信,若无人指使,他们胆敢抢我李家的粮!”
韦昌盯着刘绰道:“刘员外,适才你说凡事都要讲王法。这些刁民自己吃不饱,就能无视唐律强抢他人粮仓么?”
刘绰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活动了一下筋骨才笑着道:“三位家主莫急,今日之事,总要有个了结。刘某既不会逃,也不会躲。听了这许久,我倒已然知道这些村民家中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了。不过此事机密,三位家主若真想知道,咱们不如关起门来小声说。”
裴弘等人见刘绰依旧从容不迫,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坚信刘绰一个外来人所知甚少,不可能知道其中内情,己等根本不必怕她。
最主要的,即便是她真的知道真相,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左右不还是有郭家那个由头在那放着么?
张年闻言,立时便想安排衙差将围观的百姓和无关人等请出府衙,只留下心腹之人再说话。
裴九郎却实在是想瞧瞧刘绰在百姓面前无法自圆其说的窘迫,急道:“我等寻回失物,坦坦荡荡,有何见不得人的?刘员外刚才还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如今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的?”
李岩阴恻恻道:“九郎说得有理,我倒想听听,刘员外究竟有何高见!”
刘绰早就料到会是这番光景才故意一问,她毫不示弱地看回去:“那刘某就不客气了!这些粮食是百姓自己家的,全部是丰年时的余粮。”
裴九郎怒道:“胡说八道!刘员外身为朝廷命官,难道也要胡搅蛮缠?”
刘绰笑着道:“刘某敢这样说,自然是有理有据的。”她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递给张年道,“张刺史,这上头记载了去年至今,关中各大粮商与那假冒云舒布庄东家的赵明诚所有粮食交易明细。其中,便有裴、韦、李三家。”
张年接过文书,一张张看着,越看越是面无人色。
这个刘绰果然名不虚传!短短时日,她究竟是怎么想到这么多的?真是滴水不漏,步步为营!
上头的确清楚地记载了三家卖出的粮食数量和时间。非但如此,还根据他们的缴税数额倒推了裴、韦、李三家的收成、田产和储粮量。
虽说户曹参军早就率领一众下属将账面抹平,做得看不出什么破绽。解封后,来巡查的三司官员也都被他安安稳稳送走了。
可刘绰补发所购之粮,赵明诚账上的换棉粮,还有如今三家报上来的丢失之粮却不在里头。三下一合,就与州府之前那个征税账目对不上了。
裴弘不知道文书上已然算得如何清楚,不为所动道:“这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刘员外此时提及,与今日的案子有什么相干?”
刘绰笑道:“裴家主,听我将这笔帐算给你听。刘某虽为女流,除了不上税的职田和禄田外,却也经手过一些田庄交易。安史兵乱后,流民众多,土地兼并之象越发严重,均田制难以为继。于是在建中元年,圣人推行了两税法。从此不再区分主户、客户,也不再以人丁征税,所有在当地有资产、土地的人都要上籍征税。秦主簿,是也不是?”
听刘绰说的头头是道,秦主簿很是吃了一惊,刚才他以为刘绰什么都不懂,直接拿租庸调征税法糊弄了她,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是!”他有气无力道。
刘绰却没揭穿他糊弄人的小把戏,也没质问他为何欺瞒上官。接着道:“两税法的税率是按照资产和土地的多少来确定的。户税根据每户的财产状况来征收,而地税则是根据土地的面积和质量来征收。定税计钱,折钱纳物。征收时间分为夏秋两季,夏季纳税期限最迟在六月底,秋季最迟在十一月底。是也不是?”
秦主簿面如土色,“是!”
裴弘等人不是傻子,张年早已命人将那卷文书传阅给他们。再闻听此言,不禁脸色骤变。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被刘绰摆了一道。
怪不得那个李二要千里迢迢派人将赵明诚从长安送到凤翔来,他们竟不知,赵明诚那厮竟还偷偷记了账。
偷税漏税往往是有钱人的‘特权’。
穷人?根本就逃不掉!
裴弘等人本就经不住查,何况她在封城时就已经让韩风和夜枭摸查过了。自是一出手就能拿到软肋。
刘绰笑看着秦主簿,“好,既如此,张刺史,三位家主,咱们这便将州府征税账目请出来吧!今年封城。迄今为止,除了朝廷的赈灾粮,刘某可不曾听闻有外头的大宗粮食进入过关中。账目清清楚楚,只要确定每年交了多少户税和地税,倒推过去,三位家主究竟有多少田产,每年地里究竟能产多少粮,想必也不用刘某亲自到庄子上去核实。今日堂上就这么五笔账。刘某手里两笔,府衙赋税一笔,诸位家主手中还有两笔。粮仓丢失的储粮账目想必三位家主是随身带着的,粮店今年的经营账目可要派人回去取?”
“好手段!刘员外真是好手段啊!”裴弘咬牙切齿道。
居中正坐的张年恨不得钻到地底去。这下好了,非但多出来十几个粮仓的粮食说不清楚来源,还多了个隐瞒资产和逃税的罪责。
赋税乃是国本,圣人尤为重视。
要是认了逃税,按照这个数额,裴、韦、李三家交了罚款后,自有人出来砍头顶罪。他这个刺史可就惨了,别说官位了,命都保不住。
可要是不认逃税,托了这狗屁不通的封城之福,外头的粮食进不来,那账目上多出来的粮食就是从义仓和赈灾粮里来的。
挪用义仓之粮和挪用赈灾粮也没什么区别了,都是重罪,他身为一州刺史,还得跟着死。
可若是能把郭、李、韦、裴四家都拉上,再加上节度使府里一众人等,能不能博个法不责众?
“刘员外,何必如此认真?您贤明远播,既如此说了,那想必这就是村民自家的粮食!”张年生怕刘绰把粮食是从义仓来的几个字说出来。
然后就听到刘绰脆生生道:“哎,张刺史,义仓之粮,本就是将丰年时百姓的余粮存起来以备荒年之需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哪来回哪去。这本就是事实,可不是刘某强加出来的。若非如此,这多出来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官仓里的粮,本就不够用的。那便只能是义仓里的。可这义仓里的粮怎会无缘无故到了几位家主的粮仓之中?这究竟是几位家主隐瞒了大笔田产呢还是记错了账,根本就没丢粮食呢····”
文书写字的手都在发抖,这些话究竟是接着记还是不记啊?
跪在地上的村民虽然听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的,但仅看堂上众人的脸色就知道,似乎真如刘员外此前所说,只要他们咬定不松口,这粮食抢了便抢了,根本无人敢追究。便是追究了,只要有她在,他们也不会蹲大狱。
衙门口的围观百姓里自然也有明白人。
“这说来说去,还真是咱们自己的粮食呢。”
“我说怎么去年义仓放粮没几天就说没粮了,原来都去了他们几家的粮仓。”
“还得是刘员外,这才来了短短几日,就将这里头的门道摸清楚了。上回那些钦差啊···”
“去去去!府衙重地,不得围观!”
张年悄悄下令,衙差们将议论纷纷的百姓们给轰走了。
到了此时,裴九、李六、韦十一几个小辈也反应了过来。
裴九强辩道:“你胡说什么?我裴家世代望族,田产多些,粮食多些有何稀奇?都是家中存了多年的陈粮,与义仓有什么相干?”
刘绰微微一笑:“唐律有言,凡隐瞒房产不报者,隐瞒一间杖六十。裴九郎纳了那么多姬妾,今日还走得出州府衙门么?偷逃市场交易税一百文,杖六十,罚二千文。赵明诚以粮买棉,与关中粮商多有交易。税款可曾如数缴纳?若是一一核对清楚,想来张刺史今日户房中会收获颇丰!”
“你……”裴弘气得说不出话来。
韦昌厚脸皮笑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韦家何曾丢过粮食?想来是家中账房上了年纪,记错了账目。”
李岩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挤出一丝笑纹儿:“张刺史,我们李家也不曾丢过什么粮食。”
“当真如此?”刘绰确认道。
李六郎没好气道:“当真,今日我与阿耶乃是来探望张刺史的。可不是来打什么官司的!”
张年赶忙就坡下驴:“既然如此,本案已明,不过误会一场,粮食都是村民自家所储余粮,无罪开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