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典型的熟人社会,很多人大都有“熟人好办事”的心理。但观之于现实世界,却往往要遭遇“熟人不好办”的尴尬实际:一方面,熟人往往杀熟,一件衣服标价二百,生人来买能砍到一百,熟人来了老板拍着胸脯说咱这关系啥也别说了就按成本价进货价给一百八得了,熟人也不好意思再砍价,不仅多掏八十块钱,还得欠老板的人情将来要还。另一方面,所谓的“熟人”其实往往并不熟,而是所谓“熟人的熟人”——由熟人介绍的熟人,中间隔着人、拐着弯、连着线,似熟非熟,半生不熟,用之不爽,拒之不能,总之不快。
廖大元就是这样。 在宋老厚着老脸的力荐下,在武默三不好意思拒绝的无奈下,廖大元喧宾夺主地承揽下了楚鹿乡的外宣肥差。为了赶紧做实这单大生意,把生米煮成熟饭,让楚鹿乡来不及反悔,廖大元第二天就组建班子召集人马,进驻楚鹿乡现场办公,并且冲锋在前,发挥自己艺术家的特长,挎着相机四处招摇,见山拍山,见水拍水,见人拍人,见狗拍狗,也曾被惊了群的野狗疯追而狂跑,也曾被误以为是小报记者前来偷拍意图爆料的黑矿点老板喝令打手围堵而奔逃。总之,靠着敬业精神和冒着生命危险,廖大元坚持一线工作法,夙兴夜不寐,旰衣宵不食,锲而不舍,驰而不息,除了被垃圾填满的河道、被铲车挖空的河床,把楚鹿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拍了个遍,把楚鹿乡的美放大地“更大更美”了。
但廖大元意犹未尽。为了让别人认为自己的艺术追求很高,对自己拍出来的照片,廖大元不论好不好,总要自己先表示不满意。乡里宣传委员看廖大元确实比之前找的那些个搞宣传的标准高、要求严,主观地认为星火广告公司果然够专业。廖大元阴谋得逞,更要乘势而上用好阳谋,立志要深入此前从未有专业摄影艺术家深入的楚鹿乡深山区,进行风餐露宿实地采风,拍下“夜幕、雨中、晨雾、日出”等全时态、多状态的最美楚鹿乡。乡政府感其至诚,嘉其勇武,决定为其选配一个本地向导,共入深山完成壮举。吕乡长忽然想起郝白在倒数第二偏远的垴头村当过老师,村情地形等等方方面面情况都比较熟,拍板决定让郝白同往。范国增正组织教办全体召开内部检讨大会,郝白因为临场发挥不佳导致汽车熄火和U盘里的古典章回体小说音频而遭到双重批斗,尤其是后者实在有辱斯文,有损形象,郝白矢口否认,推说一切都是同学借用所为,生恐罪名坐实,以后没法翻身。这时乡里骤来调人,郝白如蒙大赦。乡政府是“块块”,乡教办是“条条”,乡政府对乡教办虽不直管,但在楚鹿乡的地头上,乡教办平时方方面面都仰仗乡政府,范国增心下虽不情愿,但面上不敢驳命,只得无奈放人。
廖大元纠集了摄影大宇、摄像小冯一高一矮两个胖子,带着全套的野外生存装备,加上向导郝白,一行四人驱车到了垴头村,计划由此穿村入山。四人下了车,郝白一看小冯和大宇的大肚子,又看了看廖大元的大肚子,心说难怪你们仨一个公司,看来贵司的第一选才标准是《神探狄仁杰》——幽州大肚肚。
原平市地处天下之中,下辖四区十县,文宁处最西。文宁县地形奇特,半山半原,进可纵马逐鹿中原,退可据守山林自保,自古就是义军云集、流寇出没之地。楚鹿乡独占文宁县一隅,境内除了山还是山,群山相连,无止无终,据说绵延西至昆仑。早在西汉时,此地就有对抗盐铁官营政策的乡民,纠集同族,啸聚深山,杀官劫吏,挺刀横行。故而千年以来,民风彪悍,远近皆知不好惹。楚鹿乡之深处,就在垴头村一带,此间雄山并峙,奇峰相望,层峦叠翠,好多山头自古就没人上去过,或者是有人上去过但没能下来,所以世间不知道曾有人上去。
一行四人,望山而行。在垴头村的防火检查站,老唐正带队源头管控,收缴游客和驴友的打火机,看见郝白,尊敬地打着招呼:“哟,这不是小郝领导嘛!亲自带队来视察啊。”郝白介绍了同行的艺术家们以及艺术家们甘于为艺术献身,冒天下之大不韪深入老山密林采风寻美的企图。老唐看着廖大元表示钦敬,廖大元看着老唐表示我们好像在哪里见过。郝白没想到廖大元见了老唐这种糙汉也用这种撩妹俗套,愈发不理解艺术家的世界。
一路上,郝白发现廖大元没有认出自己,也索性装作没见过,以免彼此尴尬。廖大元心知此行艰险,为壮胆色、显豪气,一路高声谈笑,故作从容,展示着一位杰出摄影艺术家的无畏气象与浩大襟怀。廖大元环顾前后,看了看四个人的队伍,哈哈一笑:“咱们正好是四个人,走在这深山老林里,好像是唐僧师徒取经一样。”大宇对号入座地应和:“可不是嘛,咱们四个人,老板满脑子大智慧,一看就是唐三藏;小冯满脑子猪肉,活脱脱就是二师弟猪八戒;我呢,满脑子都是肌肉,就当是沙僧吧;小郝嘛,看着怪机灵的,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小冯从小长在平原市区,从来没见过山,今天见了这么多山,也不在意大宇的调侃,兴奋地口不择言:“咱们师徒四人,这就上路吧!”大宇也来了劲儿:“走,一起上西天!”急得廖大元丢掉艺术家的涵养,气急败坏骂道:“你们两个败家玩意儿,臭乌鸦嘴,啊呸呸呸!”
四人攀着横贯楚鹿乡的明珠岭,重峦叠嶂,绿树红叶,且走且拍。深山之处,偶有乡民散居,石屋竹扉,花鸡黄犬,不时炊烟升起,仿佛世外桃源。廖大元诗兴大发,一声长啸,说道:“我即兴作了一首诗,大家品一品。题目叫‘山河’。”说着略一酝酿,吟道:“啊,看这山,看这岭,山是真高,岭是真大。”廖大元心里自然流露的下句是“要是能有一个女娃,在这里幕天席地耍一耍,该是多么的快乐啊”,但只能心里想想过过瘾,说出来不仅大煞风景,而且有损诗人形象,继续吟道:“你是我们的娘啊,你是我们的爸,你让我们无处安放的乡愁,找到了自己的家!”
吟完此诗,小冯大宇一通叫好,分别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深度阐释。小冯分析,老板把大山大岭比作父母,通过对大自然拟人化的艺术手法手法,将自然景象之客观的高大与父爱母爱之主观的高大完美结合起来,给原本静态的山川注入了无穷的生命力和厚重的亲近感,简直是神来之笔。大宇表示,老板以山水起笔,以乡愁收笔,言有尽而意无穷,读之余音袅袅,好比陈年老酒,越品越香,回味无穷。在交相辉映的马屁声中,廖大元越发自得,认为李杜诗才也不过尔尔,只不过命好赶上了盛唐时代。
不一会儿,诗人和马屁精就都消失了——山路崎岖险峻,迂回曲折,四人又是重装行军,走到险要处,即便是手脚并用也要手忙脚乱,一个个气喘如牛累如狗,哪里还有吟诗的雅兴和附和的即兴。四个人里三个胖子,却胖得各有风格,各具特色:小冯状如矮冬瓜,俗话说“有缸粗、没缸高”,长得非常接地气;大宇又白又壮,浑身上下肥肉均匀分布,他却执意将自己的肥肉当做肌肉,如果非要形容一下,那么大宇就像是一头直立行走的大白猪;而廖大元作为他二人的领导,所谓领导就是领导,将大宇小冯的胖兼收并蓄,兼而有之,并且胖得酿出了油,油光映在了脸上。看着三个型号的气喘吁吁的胖子,郝白盘算,如果在山里遇见老虎豹子,只要跑得赢他们中的一个,那个保命是不成问题的。
这段山路,郝白闲时和志超来过,倒还不算陌生。傍晚时分,四人终于登上了明珠岭的山顶,其上平如原野,四望群山,匍匐脚下。拿出露营装备,安好营寨,天已黑透,四人各吃了些速食,早早躺下,等着明早捕捉日出美景。廖大元都想好了,将来要总结个“楚鹿八景”,这“明珠捧日”要位列第一,将来这里就是全县一等一的网红打卡地,想到将来会有各式各样的大姑娘小媳妇来这里扭动腰肢拍照打卡,廖大元得意地笑了。疲累一天,小冯大宇沾枕即睡,郝白仰望星空,看着平常在城里难得看见的满天星斗,思考着生活和人生。廖大元也没睡,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向天观看,数算众星,能数得过来吗?’”郝白听不明白,心说他娘的艺术家都是这样莫名其妙,一会儿也就沉沉睡了。
被猛地摇醒时,郝白还以为睡到了天光大亮,实际上才过了半个小时。只听廖大元喊道:“快看快看,那边的山,着火了!”郝白迷迷糊糊望向对面,只见山腰上一条火线,好像天宫降下火龙,落在明珠岭。郝白瞬间清醒,赶紧掏出手机打给范国増,范国増不知正在干嘛,不耐烦地回道:“咱们楚鹿乡是山区,山区着把火那不是很正常的事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话锋一转,暗示郝白:“再说了,咱们是乡教办,负责的是教育,主管的是学校,山上着火跟咱们有半毛钱关系吗?学校着火才和我们有关系!啊呸呸呸,瞧我这乌鸦嘴!不要没事没事儿啊,更不要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啊。”郝白还没品出来两句话有什么不同,只听范国增话锋又一转:“哎对了,你从侧面打听一下,马局长在月华楼请的什么人吃饭。”说完即挂。
郝白无奈,又打电话给刘炳牛。刘校长正不知和哪位女教师或女职工深夜谈心、深入交流,一听明珠岭有了火情,一把跳收温柔乡,一骨碌爬将起来,喝令郝白立即在注意安全的前提下靠近火场,报告具体情况,村上和乡里大队人马即刻就来。郝白犹豫要不要去,廖大元具有记者般“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新闻敏感,叫醒小冯大宇,怂恿郝白一起过去。
山里总是望近行远,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四人到达火场附近,相隔甚远,却已热浪灼面,无法近身。郝白向刘炳牛报告了具体情况和位置,廖大元敬业精神比火舌还要澎湃,认为跟在火线屁股后面拍的照片不够壮观壮烈壮丽壮美,必须跑在火线前面回头猛拍,才能感受火——这一人类发现了却无法彻底驯服之神物的伟大,进而感知普罗米修斯当年盗取火种之伟大。郝白心说“你他娘说得个什么逑长毛短啊”,廖大元已经晃动肥躯,带领小冯大宇,一行三个亡命徒,冲锋而去。郝白参与过扑救山火,多少有点经验,生怕艺术家们出什么意外,到时候自己作为向导难逃干系,也只好硬着头皮赶紧跟上。
忽然风起,火势更猛,不时烧到一株株青松,噼哩噼啪,一阵爆燃,硕大的冠盖瞬间化作一团烈火。火势越大廖大元越兴奋,举着相机拍个不停,脚下忽深忽浅,摔了好几跤。郝白四下寻找退处,借着星光、火光、手机光,发现百米之外,山梁尽头,绝崖无路,赶紧把噩耗传达给艺术家们。艺术家们齐声骂一句“我擦”,火到临头,发现生命可贵,赶紧按照郝白的指示,一起退到崖边。郝白指出现在当务之急的保命之策,就是赶紧脱下来衣服,往上尿尿,捂住口鼻。
大家纷纷宽衣解带。小冯情绪紧张,导致尿源也紧张,经过一番酝酿、几番发力,勉强自给自足;大宇名如其人,尿如雨下,如伏汛期的黄河壶口瀑布,悬河倾注,飞流激荡;廖大元挤不出尿,急得出汗。大宇危急关头仍然心系领导,尿到一半,及时收功,问廖大元道:“老板,我这儿还有,用不用给你来点儿?”廖大元看了看大宇,又看了看大火,又看了看地上那件新买的奢侈品牌线衣,无奈地点了点头,眼睁睁看着大宇金黄色的尿柱滋到新情人送的新衣服上。大宇救主心切,惜尿如金,平时尿完尚且抖一抖,此时多抖了几抖,确保好尿都用到刀刃上,心说试问天下之大,有钱人之多,又有谁舍得以尿爆滋奢侈品衣服?今天老子就做到了!想到这里,得意地连忙又抖了几抖。
四人赶紧捂住口鼻。廖大元未被浓烟呛死,倒差点被大宇的尿骚味呛死,此时倒宁愿速速一氧化碳中毒而死。眼看火线及身,一呼一吸都是大宇尿气,廖大元忽然又想起什么,发出遗言大吼:“大宇,都是你个乌鸦嘴,说什么他妈‘上西天’,这么快就应验了。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然后用尿衣把相机裹住,确保即便人死机器也能不死,照片得永生。大宇贡献了宝贵的尿,却还要背火灾的锅,也是气愤不过,想着也许以后没有机会再做无谓的恭维和奉承,索性犯上一回,顶嘴反呛廖大元,说道:“老板,不是我乌鸦嘴,实在是你名字犯冲。这岭叫做‘明珠’,反过来就是‘朱明’,读过历史吗?就是朱元璋的大明朝。你叫‘大元’,大明灭的就是大元,你又姓廖,意思就是大元今天要撂到这儿了!”廖大元在尿骚味、烟熏味、大宇的三重刺激下,气得又连呛几口,说不出话来。
生死存亡之际,冲天烟雾之中,一群呐喊声由远而近。原来是刘炳牛、老唐和垴头村老支书,带着村民防火队员冲上山来,手执各式工具一通拍打,救出廖大元等四人。
廖大元死里逃生,无比感谢垴头村的英雄人民。作为回报,又与小冯大宇一起,用镜头记录下垴头村民扑救山火的英勇场景,作为将来县志乡志村志里青史留名的珍贵照片。郝白等人一边喘息,一边观战。只见在老支书的带领下,村民们分工有序,一拨人奋力清理出两米来宽的隔离带,起到釜底抽薪之效,一拨人手持祖辈相传的扑火工具,上下拍打,步步为营,逐步将火线一点一点缩短。郝白忽然游神遐想,仿佛看到了古时彪悍的楚鹿乡民,他们布衣短褐,挥舞着锄头片刀,喊着号子冲阵,与来犯的官军拼死厮杀,展示着庶民的力量,那样子如黄巾,如赤眉,如绿林。回过神来,再看刘炳牛,只见他挥动二号工具打火棍,轻抬猛打、或推或拖,娴熟地驯服火蛇。在郝白看来的一根稀松平常的烧火棍,在刘炳牛手中却如神兵利器一般。在火光映衬之下,刘炳牛宛如古之名将,驰骋火阵,勇冠三军。老支书稳坐中军,居中调度,沧桑的面颊上流露出区区小火不足为惧的神态从容。郝白从前没有留意,此时细细端详,发现老支书和城河里之凤归巢里的“白眉鹰王”何其神似,都是白眉倒竖,双目炯炯,不怒自威。
垴头村民大获全胜,鸣金收兵,大家都很高兴。忽又得到消息,相邻的山底村山场火情更猛,急需支援。山中各村手足兄弟,同气连枝,老支书一声招呼,二话不说,鹰眉一轩,领着众人奔赴山底村。山底村的山场也是明珠岭支脉,廖大元等虽不想去,但夜黑无路,只得相随同去。
山路崎岖,有的是时间聊天。刘炳牛一路叮嘱郝白,做人最基本的就是不能忘本,咱们相识一场、友情一生,楚鹿乡中心小学的同事之谊、数年之情务必要牢记心中,以后要在乡教办当好内线、收集内情,不管咱们教育系统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不管各种有价值没价值有意思没意思的信息,都要及时地悄悄地汇报,便于咱们楚鹿乡中心小学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原则上,重大消息随时汇报,一般情况一天一报。郝白满口答应。
转过一道岭,半山腰上的火线呈现眼前。众人越走越近,到了楚鹿乡临时设置的前线指挥部。分管防火的副乡长小宋乡长汇报了半天情况。简单地说,就是这场火明天这会儿也肯定灭不了。乡党委书记武默三正在指挥调度,没见他们走来,忽然想起来什么,大骂道:“都怪老宋推荐的这个破逼广告公司,叫什么不好,非要叫他娘的什么‘星火’,这回倒好,星火燎原了。”
廖大元一脸尴尬,为了防止武默三接下来说出更难听的话,赶紧晃动肥躯,箭步冲到面前,用镜头拍下武书记奋战防火一线、充满实干气息的照片。
武默三看到被山火熏得乌漆抹黑的廖大元,好像一头巨大的烤乳猪,脸上的油腻都被烤成了绛紫色,呈现出一副与楚鹿乡上下同甘苦、共患难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什么,随口温言抚慰几句,继续询问火情。山底村侯老支书见多识广,根据多年经验赶紧提醒:现在最关键的不是火情是大是小,而是山火马上就要烧出楚鹿乡。楚鹿乡与邻省接壤,一旦烧出了楚鹿乡,就意味着烧出了全县、全市、全省。一旦烧到邻省,按照两省多年交恶、相互下绊的一贯作风,必然直报国家,顺带着把自家的几把小火一并算进去。而更可怕的,是邻省那片出场区域是国家重点保护的原始森林,不要说是万一发生大火,就是来上一把小火,都会给你把乌纱帽摘掉,换上一顶破坏生态文明建设反面典型的大帽子。而一旦启动问责,肯定是逐级加压加码,县里一定先下手为强,以严罚重处博得上级同情、换得舆论谅解。
毕竟,武默三的前任们——就是昨天座谈会上的宋、齐、梁、陈等衮衮诸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没有不因为防火而背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