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秋作为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汉的资深老光棍儿汉,酒肉朋友大概只有一个酒友三猴儿,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个老伙计,就是这辆被誉为“移动烽火台”的老破公交车。
经过多年的岁月赋能、风雨洗礼和自然老化,“移动烽火台”像是真的烽火台一样,从内而外都散发着古老而残破而沧桑的气质。特别是斑驳的后窗,是本车为数不多的原装玻璃,上面遍布着划痕、磨擦痕、胶带痕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隔窗看不太真切,像是印象派的油画——你说他不像吧,细看也像;你说他像吧,细看又不像。
因而郝白隔着车窗看梁欣萍,一会儿看着像,一会儿看着不像。而且梁欣萍一直扬手护着脸,更看不真切。
寥大元帮忙答疑解惑:这位美女正是他的背景板之宋老的外孙女——梁欣萍。至于为什么一会儿像一会儿不像,寥大元解释说可能主要是梁大美女为了追求更美,前段时间远渡重洋去了趟韩国,纵横首尔城,蛰伏江南区,拉了双眼皮,垫了增高鼻——看上去更增添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域风情。不过,现在这种“异域风情”可能有变成“异样风情”的危险。
此时三车竞逐,老秋的公交车飞驰在前,未知的吉普车渐渐落后,莫西干的越野车从旁加速侧向超越,在你追我赶中蕴藏着你死我活的紧张意味。郝白听廖大元说得含糊其辞,正好此刻和公交车并排行驶,公交车车身虽高,但莫西干的改装越野车车身更高,郝白居高临下,一眼发现了梁欣萍,凝视细观,发现美女的鼻梁竟然歪了。
郝白大声问是不是歪了?寥大元悄声回答就是因为刚才最后那一下越野车主导的接力连环撞,把梁大美女刚做的鼻梁给撞歪了。坏消息是鼻梁歪的挺歪,好消息是梁大美女自己还浑然不觉。
郝白表示棒子的技术果然棒,医美大国风范强,病人鼻子歪了都不疼不痒。寥大元意味深长地说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车里的梁欣萍一手护脸,一手高扬,冲着老秋大呼小叫,表示不能再撞了,再撞刚做的鼻子就要完蛋了。郝白感觉此时的梁欣萍就像?天龙八部?里的马夫人,给她一个镜子就能自己把自己给吓死。
莫西干把车开到公交车身前,渐渐减速有意逼停老秋。老秋却毫不理会,毫不减速,径直撞上越野车的大屁股,哐哐作响,怼得莫西干和郝白在车里前摇后晃,左撞右磕,鼻青脸肿。
“他娘的,这是真不要命啊!”莫西干没想到老秋看着不过是一个干瘪的农村老汉儿,开车却如此生猛,不管不顾,当听说郝白认识老秋,当即表示自己有亲戚分别在中东打工、在乌克兰种地,可以介绍老秋到中东加入敢死队、到乌克兰加入雇佣军,以大胆挣大钱,就是不知道有命挣有没有命花。
“老秋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一个破吉普车?”莫西干发出了灵魂拷问。
郝白一听有理,赶紧又打电话问寥大元。寥大元表示老秋只说是仇家追债,别的没有多说。郝白素知老秋分别欠过不高明的赌债、不上档次的酒债、不上道儿的情债、不足为外人道的嫖债,但上升到仇家这样不依不饶死杀追杀的,确也不多。郝白让寥大元把电话打开免提,递给老秋,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三猴儿!是三猴儿!”老秋的喊声歇斯底里:“三猴儿住了几天精神病院,他真疯了!他要弄死我!”
郝白实在无法理解,一个老光棍儿加老酒鬼,为什么要对另一个老光棍儿加老酒鬼下手,何况两人还是光棍儿界的多年老友、宿醉界的一对奇葩、山底村的一时瑜亮,难道不是更应该惺惺相惜,英雄惜英雄、光棍儿惜光棍儿、醉鬼惜醉鬼吗?
老秋长话短说,导致二人反目成仇的主要是因为五千块钱。就是之前楚鹿乡明珠岭上的那场山火,当时乡里急于完篇了事,说动老秋出来顶缸,自承是纵火者,酬金是五千块。老秋顺利顶缸,事情顺利完结,随后老秋按照事先计划顺利住进精神病院佯疯避罪。这些都在计划之内,在计划之外的是,真正的纵火者三猴儿,不知道从哪听说了五千块钱的故事,大闹乡政府,上访讨公道,公家一看没法弄了,干脆把他一并投入精神病院,省得在外面引出祸端。三猴儿在里面被作为重点照顾对象,饱食汤药,饱受治疗,很多识认的人都不认识了,很多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但始终牢牢记得老秋,每天都要反反复复念一首诗,“混蛋老秋不要脸,冒名顶替昧了钱。要么还我那五千,要么一起上西天!”像越王勾践在吴为奴时刻提醒自己不可忘复国之志那样自警自励。据说,这首诗是三猴儿在被大量灌药之前,用尽毕生的文学细胞写的一首无题诗,并做了无比深刻的心理暗示,一定记死不忘,直到地老天荒——特别是在被喝药被打针被洗脑之后仍然不能忘——他做到了。
“五千块钱的事儿,坐下来说清楚不就行了吗?至于这样追、这样跑吗?”郝白还是不明白。
“俺也不想跑啊!现在有三个关键点。第一个关键点,三猴儿现在认死理,你随便拿五千块钱给他,他不买账。三猴儿说了,这个钱必须让楚鹿乡书记、乡长亲自颁发到他手里,他才认。而且必须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墙上挂上横幅,‘明珠岭山火肇事者三猴儿主动自首获奖仪式’。第二个关键点,三猴儿已经不是原来的三猴儿,本来精神病院给治成了狂躁症,今天开车又染上了路怒症,随时随地发疯,谁劝也不听。”老秋先说了无奈的地方,再说可怕的地方:“第二个关键点,三猴儿不仅从精神病院越了狱,还从不知道黑镇还是白镇搞到了炸山崩石头的雷管,就系在他腰上!”
雷管!炸药!腰上!
他娘的,难怪老秋二话不说就跑,难怪吉普车开出了同归于尽的感觉。听到老秋的话,廖大元、梁欣萍一齐失声惊呼。廖大元再也顾不上让郝白抓拍追车相撞的视频素材了,梁欣萍再也顾不上整形成果是不是还在了,两人一起在飞驰的公交车中晃晃悠悠走向驾驶位,让老秋赶紧停车,冤有头债有主,别让开山炸矿的雷管伤及无辜。老秋说现在停车都得完蛋。廖大元不干了,嚎叫说我这么大一个艺术家,要是因为一个精神病寻仇讨债被误伤误杀,可就成了千古笑柄、历史遗憾、国家损失了。老秋不干了,讽刺说你就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大骗子、心术不正的老色魔,和艺术家差着十万八千里,你要是被炸死了,就像是一只苍蝇掉进了粪坑里,激不起来一朵屎花。廖大元又不干了,说你说我是投机倒把分子有几分道理,楚鹿乡的同志们私下里都是公认的,这一点我也就认了,但你说我是大色魔这个从何说起,我和你又不熟,你怎么知道的。老秋说老子打了一辈子光棍儿,最理解的就是男人对女人的龌龊心思,特别是男人偷偷看女人时的龌龊心思,最是逃不过我的法眼——因为我就是经常那样偷偷看女人的。就自从你上车,偷偷瞄看人家车上这个姑娘的色咪咪样子,一看你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梁欣萍一看,自己身处这样一辆危险的公交车上,公交车上还有这样两个充满危险的人,一个老光棍,一个老色鬼,彻底陷入了绝望。
老秋先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又回头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让梁欣萍进一步彻底陷入绝望的话:“没事姑娘,别担心。老叔我对你没兴趣。那啥,你鼻子歪了。”公交车里乱成一团。
郝白赶紧把全部情况向郝县长进行了汇报。郝白和莫西干开车来追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预感自己可能会被撞死,但实在没有想到自己可能会被炸死。一开始,两辆冒黑烟的车,这就是一个环保的小事;两辆车跑的快了一点,万一发生什么情况,这顶多就是个交通的事;但现在,涉及到了爆炸物品,这就成了人命关天的大事。
此事对上报还是不报,这是一个更大的事。郝县长犯了难。不报吧,万一最后出了事,自己知情不报,难逃问责;报了吧,万一最后没事,白白惊扰领导,没事找事。不禁心中大骂郝白:“你给我汇报这么全面干逑啊!自己看着处理就得了,非得矛盾上交!”忽然灵光乍现,心说老子也矛盾上交,赶紧向老郑县长汇报,请领导示下如何处置。老郑县长作为一个老油条,坚决当好二传手,直接就向县委书记汇报,请领导定夺。书记乾刚独断,高瞻远瞩,要求公安和交警力量迅速响应,带上地毯式阻车钉、障碍桶等设备,务必要在进入原平市区前将两辆车拦截下来。
事情就是这样,事物的主要矛盾总是随着事物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当路上跑着两辆冒着黑烟的破车时,它就是严重的环保问题。而当发现冒着黑烟的车里竟然有爆炸物品时,那么冒点儿黑烟这种小事儿就会被人们直接忽略。指令传来,郝县长长出一口气,此时这件事情已经从环保问题升级成了公共安全问题,脱离了环保范畴,顿时感觉呼吸顺畅多了。郝县长随即指示郝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赶紧把车开到安全地带,远离危险源。
得令后,郝白和莫西干对视一眼,简单交流了一下眼神,决定还是要把事做到底。莫西干说,如果这个时候咱们撤了,就好像是撒尿撒了一半儿收枪,拉屎拉了一半儿提肛,不仅生理上意犹未尽,而且心理上还总有一种半途而废的虎头蛇尾。
郝白说,县里的安排远水解不了近渴,等文宁县的警力到了,这两辆车早就冲进原平市区横冲直撞、大杀四方了。为今之计,唯有智取。
郝白一边给施公广告公司的小熊打电话安排有关事宜,一边让莫西干把车开到吉普车的左侧并排行驶,摇下车窗,冲着吉普车大喊大叫。吉普车不胜其扰,也终于摇下车窗,露出一个尖嘴猴腮的老头——这个“老头”其实是一语双关,既是说这个尖嘴猴腮的人是一个老头儿,而且同时这个人的头非常显老,有着远超年龄的老迈,脸上的褶皱比曾经垴头村小学老唐更多更深。此人正是三猴儿。三猴儿人如其名。
“三猴儿同志,您好!我是楚鹿乡的乡长小郝,政府让我来通知您,乡里今晚要隆重举行明珠岭山火肇事者三猴儿主动自首获奖仪式,您作为乡里的功臣,请一定务必出席!”郝白一句话扯了好几个谎,自己都替自己害臊。
“瞎说!你是乡长?你这年纪轻轻的,毛都没长齐,能是乡长?怎么着,是家里有矿啊,还是家里有大官啊?”三猴儿明显不信。
“咱们乡的小宋乡长你还记得吧?他也是年纪轻轻,不也是乡长吗?”郝白开始类比。
“好像有点道理。你是乡长,那小宋乡长去哪了?”三猴儿好像是在和郝白说话,又好像是自问自答:“哈哈哈,是不是落马了?哈哈哈,肯定是给抓起来了!小宋乡长光说人话,不办人事,是个小王八蛋,早就该抓!该!”
“咱先不说小宋乡长了。咱先说颁奖仪式的事。你看时间也挺紧张的,咱们事先还得彩排,那咱们这就回楚鹿乡吧?”
“行。稍等一下,等我手刃仇人——很快,前面这个公交车就是。”三猴儿手握方向盘,目光坚毅,直视前方,忽然好像想到什么,看了看郝白,问道:“看你很眼熟啊,你是不是在垴头村小学上过班?”
郝白一听,觉得精神病院喂给三猴儿的药,还是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