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雨的信息,让郝白再一次想起宋老的《黑镇编》里的一个故事。
据说,当年景家的“龙兴之地”,正是黑镇的连片山脉。在景家人的语境中,把连片山脉称作“龙脊”。据说,当年景雨父亲景从龙,是猎户出身,常年在文宁县西部山区里打猎、采药为生,有人说是某天他抓到了珍禽异兽,卖了大价钱一举完成原始积累,有人说是某天他从山上挖出了古董宝贝,通过黑市卖到了国外一下子发了家,云云,好几种说法,但总之事发地都是黑镇的连片山脉。
从宋老的笔记中,看不到景家参与过黑镇的“桃源结义”“战国七雄”等等矿业资源分配的历史。但宋老专门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文宁县至巨富而与黑白二镇毫无瓜葛者,鲜矣。”坊间传闻,景家虽未直接参与矿业开采,但似乎在各家矿业公司都有注资或助力之举,属于是“投保式”布局。郝白读到此处,喟然叹息:没想到几十年来景家一直是文宁县矿业界的天使投资人啊。
但这只是传言,并无实据。郝白看着景雨的信息,吃不准景雨所思所想,不敢乱回,只好视而不见。文宁县这边抓紧组织善后工作,试图抓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迅速消除影响,让领导们感觉此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老郑县长连夜从省厅赶回,郝县长赶紧汇报了各方面情况。老郑县长问郝县长:“第二次爆炸的时候,石必成在现场吗?”郝县长说:“在。”
老郑县长没说什么,找到石必成,上来先寒暄:“石老弟,辛苦!实在是抱歉的很,让老弟从中州市开完会家也没顾上回,直接就来到我们文宁县坐镇指挥了。”石必成赶紧客气,回说领导交办,职责所在,都是分内的事情。老郑县长用了请示的语气,询问石必成对于此事善后处置,还有什么指示。石必成是市政府副秘书长,级别是副县处级,老郑县长虽在县里工作,但他不仅级别高于石必成,而且年纪大、资格老、威信高,是原平市官场久负盛名的“老字号”,石必成作为“小字号”,不敢僭越,点到为止,口称市领导别无交办,一切以县里处置为主。
老郑县长微微一笑,说此事从七人失联到全部安全逃生,实属万幸,但虽然万幸,我们不能心存侥幸,事后回过头来深刻反思,在文宁县的地界上发生了以猪场为掩护的深掘盗采违法行为,性质非常恶劣,损失非常巨大,对此县里是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对这样的违法行为,文宁县委、县政府一定旗帜鲜明讲政治、依法处置不姑息、硬起手腕抓打击,一定做到举一反三、亡羊补牢、下不为例,一定给市委、市政府和市矿业秩序整顿专班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这层意思,老郑县长话锋一转:当前从全县到全市乃至到全省都在狠抓矿产资源规范管理工作,正是上级关注、媒体聚焦、社会瞩目的关键时期,所谓“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这个时候谁要是出了问题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那么一定会引得各级领导、各路记者群贤毕至少长咸集,那么一定会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点到面狠狠地折腾一番,那么一定会影响其他各项工作的正常推进从而影响整个县域乃是全市的经济社会发展。因此,目前的重中之重就是息事宁人、消除影响,我们要本着“内紧外松”的原则,做到两手抓两手硬:对内要严肃抓处理,尤其是对地下黑矿点到底是如何形成的?背后有没有利益链条?连续两次爆炸是怎么发生的?地下这么长的巷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等等等等的谜团,要一个一个破解,一个一个落实,一个一个彻查;对外要报喜不报忧,什么地下巷道,什么两次爆炸,什么猪场掩护,通通绝口不提,上头最关注的什么?不就是人有没有事儿,到底死了几个嘛,现在好了,七个人全都活蹦乱跳,一个人也没事,虚惊一场,皆大欢喜,其他的交给我们地方处理,也就无所谓了。
石必成深知兹事体大,不敢做主,赶紧向主管副市长进行了汇报。主管副市长也摆正定位当好二传手,赶紧向市长汇报,市长接讯心说尔等尸位素餐该担当的时候不担当直接矛盾上交让老子来拍板,老子也不是吃素的,赶紧向书记汇报。矛盾交到了书记手里就实在是没法往上再交了,最后书记作出批示:“请市专班商文宁县议定。”此事遂定。
石必成本来还想着一走了之,但郑县长老谋深算,拿出书记的批示,又拿出康乾臣子参悟主子奏折朱批的精神,逐字向石必成阐释深意,你看,市专班在前,文宁县在后,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让市专班牵头主导,而不是让文宁县反客为主,因此还请老弟暂住文宁,有什么事也好商量。石必成也拿出了“春秋一字”的精神,说你看这个“商”字,也就是商量的意思,那么“请市专班‘商’文宁县”的意思,就是让专班——也就是我,来和文宁县——也就是老兄你,商量的意思,既然是让我来和你商量,那么深意就是当家做主做决定的还得是老兄你,我顶多是出出主意,毕竟你是属地。
二人正玩着文字游戏,一辆油光发亮的奔驰大G吉普出现在村口,包村干部赶紧跑过来报告,肖村长回来了。二人一齐望向村口,只见一个灵活的小黑胖子,从吉普车上叽里咕噜滚了下来,着急忙慌跑了过来,很有古代章回小说里的将领们“滚鞍下马、纳头便拜”的意思。郝白遥望之,感觉似曾相识,待其近前,更觉虎躯一震——肖村长和小钻风,长得样子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但让人一看绝对会认为是孪生兄弟。郝白脑海中一时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有没有一种可能,肖村长和小钻风本来就是一个人?平时肖村长深藏不露,都是拼着小钻风的外衣出来周旋,如今猪场爆炸东窗事发小钻风“畏罪潜逃、不知所踪”,在这种情况下,肖村长却从省城往回赶,那是不是在为小钻风转变为肖村长争取时间呢?亦未可知啊。
郝白胡思乱想的时候,肖村长已经到了面前,圆圆黑黑的头脸,高度凝练的五官,像极了一个放大版的荞麦面包子——当然还是一个浓浓的肉包子。显然,肖村长的含肉量,要比小钻风多得多。只见荞麦面包子上的褶子,一下子变得多了起来:肖村长满脸堆笑,连连鞠躬作揖道歉,拢共表示了三层歉意:一是对本村不幸发生这样的事故表示最诚挚的歉意,在全市乃至全省上下深入开展矿产资源秩序整顿的关键时期,本村发生这样性质恶劣、影响较大的盗采事故,影响了全县乃至全市的形象,给县里市里抹了黑、添了乱、拖了后腿,牵扯了各级领导的极大精力,对此桃源村作出深刻检讨,一定痛定思痛、痛改前非,一定举一反三、引以为戒,一定知耻后勇、狠抓整改;二是对本村出了小钻风这样的投机分子违法分子向党和政府表示最诚挚的歉意,小钻风与我情同手足,受党教育多年,竟然为了一己私利铤而走险、欺上瞒下、胡作非为,简直岂有此理罪大恶极,就算政府不对其采取措施,本村也将派人并雇人一起撒下天罗地网,发出海捕文书,一定要将这厮捉拿归案、明正典刑,方解我心头之恨;三是对自己这么长时间才赶回来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按说作为一村之长,守土有责,理应恪尽职守、坚守岗位,不幸本人老父——也就是老肖村长,患病多年,病情加重,无奈到省城住院医治,虽然咱们目前的条件也能雇得起护工和保姆,但毕竟作为儿子还是需要床前尽孝,《二十四孝》里有一个故事讲得好——《亲尝汤药》,说的是汉文帝,老娘重病卧床不起,一病就是三年,汉文帝亲自为老娘煎药,日夜守护床前,每次看到老娘睡了,才趴在床边睡一会儿,而且每次煎完药,总要先尝一尝,看看汤药苦不苦,烫不烫,觉得差不多了,才给老娘喝。皇帝尚且如此,别说咱一个小小村长,必须得到位啊,不过如此一来,就让各位领导久等,实在是过意不去;四是对本村照顾不周表示最诚挚的歉意,本村偏居深山,穷乡僻壤,市里县里这么多领导和工作人员来到这里开展处置工作,通宵达旦,辛苦加班,我们全村人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肖村长的逻辑和词汇量,彻底把郝白惊到了。郝白心说,这位肖村长只当了一个村长,简直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牛鼎烹鸡、明珠弹雀,杀鸡用了牛刀。
老郑县长的一肚子火气,也被肖村长的四个最诚挚的歉意给慢慢冷却降温,最终消弭于无形。上官喜素知此人,黑着脸问肖村长:“你对这个猪场盗采资源的事儿,一点也不知情吗?”肖村长一脸无辜,赌咒发誓:“我是真不知道。谁要是知道,谁就天打五雷轰!”上官喜不怿:“别整这没用的,说点实在的!”肖村长马上调整了思路:“谁要是知道,谁就爹死娘嫁、老婆偷人!这个够实在了吧?”
话音刚落,肖村长电话响起,掏出来一接,听筒里人声嘈杂,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村长村长,大事不好了!老村长不行了!”肖村长大喝一声“卧槽”,一声长啸:“我的那个亲爹啊!”猛然想起刚才自己的口不择言,提起两个手左右开弓,“啪啪啪啪”,赏了自己一系列大嘴巴,高呼“孩儿不孝”,眼看着哭成一个泪人。郝白心说:“看来你是知情啊。这么快就应验了。也不知道肖村长的老婆漂不漂亮。”
肖村长整理了一下情绪:“虽然我爹不行了,但我是真不知道猪场的事儿。”想了想,又更正了一下:“猪场的事儿我知道,但我真不知道猪场下面的事儿。”随即向诸位领导请辞,老村长不行了,作为不孝子需要赶紧过去料理后事。肖村长余光瞥见了一辆停在旁边的灵车——其实就是老秋的“移动烽火台”,赶紧安排麾下小弟去交定金预定,等回来办事时征用此车。
肖村长又安排了村上诸事,匆匆告辞。大家不好阻拦,任其自便。现场情况不好判断,老郑县长马上安排石建国,责成矿务局专业技术人员探测并作出评估,准备情况稳定了派员下井查看,开展调查工作。石建国马上安排,心说下面已经连续发生了两次爆炸,怎么知道不会发生第三次呢?这要是万一发生第三次爆炸,失察之责肯定要算到我矿务局的头上,赶紧授意专业技术人员,就说地下情况不明,极易发生次生灾害风险,建议待上级专业部门权威鉴定确保环境安全后,再行下井查看。
老郑县长一听有理,就请石必成协调原平市矿务局来人调查。石必成给市矿务局一把手打了电话,回复说咱们市里一定全力配合,不过呢,咱们局条件也十分有限,这么大的事应该提请省厅责成专家前来支援,坦诚自己的无能,然后把责任推到上级,这样准保万无一失。
等待省里专家到来的这段时间,各项工作都暂时无法开展,大家闲着也是闲着,总得干点什么,老郑县长说,既然桃源村这边情况不明、无法下手,那么我们先去宋家堡,从“万象神宫”入手先看看情况。
车队出发,驶向宋家堡。半途,接到消息,“万象神宫”也看不了了。
因为,煌煌“万象神宫”,突然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