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下着大雨,该来的人也都来齐了。
狱卒临时支了雨棚,待人都到齐后便关了门,同时刑场外围了一圈禁军,想着来碰碰运气的人被拦在门外,听不见里边任何声音,也看不见里边任何场景。
公孙祉撑了一把伞站在刑场中央,木板铺的一条路的尽头是两根用来绑人的刑柱,与寻常的刑柱不同,这里的刑柱是十字形的,可以将犯人的手一并绑住,也不必像寻常刑柱那样要将犯人整个绑在上边,也能让刑犯体面些。
他静静地看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令牌,沉思了一会儿。
雨打在伞面噼里啪啦的,他站在伞下也无心去听那些雨声,满心都是这件案子,今天这件事其实也是他几天前就决定了的,只是他还在思考到底要不要做得那么绝。
看着坐着的那二十五人,他心里还是犹豫,那些人都是些明事理之人,就算在这刑场里发生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他们也不会随意说出去的。
其实还有一种更好的方法解决,只不过听手下人说江南程家去了大漠,如今他们也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被牵扯到案子里了。
这件事也只是在京城闹得轰轰烈烈的。
看了看坐在一旁席位上的大将军刘嵊,他也不解为何刘嵊会对此事有了兴致,只想兴许刘嵊当真与刘沅有什么关系。
守在刘嵊身边的是国子监祭酒刘滁,如今刑场里除了他,就是大将军地位最高。
公孙祉又看向坐在另一边的萧衔,看不出他有多伤心,今日可是决定了那两人谁会活下来,他那副满不在意的模样,看得公孙祉呼吸都沉了下来。他并没有和其他皇子那般欺辱他,在公孙祉眼里萧衔如何终归是与他无关的,他没有施以恶意也没表达善心,可是如今,他见他一眼都恨不得往他脸上揍一拳。
因着心里不好受,这雨,仿佛也是为刘沅下的一般。古人常寄物言情,应当说也是那般场景加剧了人心里的情绪。
刘沅是被狱卒架着来的,虽然陆琤为她调理了些,可是那么短时间内她也不可能有多大的恢复,内里受的伤最先被医治,可外边的伤,涂了药,在天牢那阴暗潮湿的环境下不但没有恢复反而还恶化了不少。
今日她状态不太好,有些发热犯晕。
她一出来所有人都唏嘘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也不顾及公孙祉还在便在座下响了起来。
确实,毕竟她是女子,不管她是否真的冒充豫王妃,既是女子便不用受太重的刑罚,就算是要被判死刑的女子也不会如此。
可她如今这番模样,众人只觉得那沉寂了好几年的天牢依旧恐怖。
见她脸上的伤,是被鞭子打到的,那些人分不出来,可是刘嵊看得明明白白。
手指臃肿发紫,是受了拶刑,双腿如今都还使不上力,站着便会止不住得发抖,身上那血淋淋的模样,再衣服看破了密密麻麻的洞,是滚过钉床了……
刘嵊手上的杯子瞬间便被他捏碎了,他长得原本就凶狠,加上脸上那道疤更加加重了他身上的戾气,倒是将在场之人都吓了一跳。
刘沅自幼便被他严格训练体质比寻常人要强悍不少,可如今看她那模样,听闻公孙祉回京当日便去看了她,还吩咐不许再动刑,之后还让陆琤去看,她还能是这般模样,怕是在公孙祉回去之前就受了大半的刑,不敢相信那一夜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
她之前肿起来的那只眼睛用了陆琤的药后消下来不少,可要看人还是有些怪异的感觉,应当是还有些肿的。
刘沅看着刘嵊,几天不见她就如此狼狈了,之前他好生吩咐她要顾好自己腰上的伤,如今要顾的可不少,看着他紧皱的眉头,刘沅只是叹了口气。
她终究还是刘嵊的孩子,天下父母哪能接受自己的孩子被人如此折磨,刘嵊待她虽然也严苛但是还有分寸。程十未这一次还真是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计划是可以变的,但人不行。
刘嵊身旁那个应当就是她的那位哥哥吧,因着他深居简出她也鲜少见过他,见他那文质彬彬的模样,是读圣贤书之人所有的气质。
她对他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刑场上那两根柱子,被架着走过公孙祉身旁时顿了顿,她转头看向公孙祉,因着发热生病她如今脆弱得很,声音也是小小的,跟麻雀叫的一样,公孙祉只能俯身去听才能听清楚。
“太子殿下,怎的不给刑场搭个大点的棚子呢?”
公孙氏经营的这十几年,亏空的国库都补了回来还有多余的,国力也强盛不少,工匠的数量也增加了些,称得上是国泰民安。
公孙祉有些无奈,如此严肃的场景她还能那样开玩笑。
可他还是柔了柔神情,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回应她:
“这次过后便找人搭,等你下次再来时肯定已经搭好了。”
刘沅笑了笑,何时太子也会打笑了。狱卒便将她架到刑柱上绑着。
雨打在她身上很快便将她身上的血迹给洗了下去,面上也干净不少,只不过陆琤早上才抹的药此刻肯定被冲掉了。
她低头看着一旁的泥潭,来的地方铺了木板可很大一些地方还是泥泞的,不过也算不上什么,毕竟这是杀人的地方,又不是给人住的地方。
都要死了谁还会在乎那么多。
公孙祉看了看那狱卒,他便急急忙忙跑进屋子里将他那件黑色金边的披风取了出来,又急急忙忙给刘沅仔细披上,这是公孙祉之前吩咐的,出来时刘沅还厉声拒绝,不过到现在了哪还由她决定。
在披风披到她身上的那一刻,全场安静了下来。
这雨点很大很密,可是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太子殿下的那件披风端端正正披在了被绑在刑柱上的那人身上。
他们第一个念头是看向萧衔。
萧衔脸上没什么大的变化,可是桌下的手却紧紧握着,泛着白色的骨节,眼底一片阴翳,眼睛一转却看见对面的刘嵊和刘滁。
这次的决定确实是错了,没把握的因素太多,而且……
萧衔看向公孙祉,回想他方才望着自己的神情,虽然雨大显得模糊,可是他能感觉到他的情绪,他对自己有怨恨,真真切切的。
而后来的是程十未,因着有着身孕她是被侍女搀着上来的,刑场里气氛很压抑,一上来她便回头看了看萧衔的位置,见他望向自己,又转头去找刘嵊的位置。
来之前听说过大将军也会来。
果不然在一个很显眼居中的位置看到了他,沉着一张脸确实吓人,他身边的刘滁也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侍女撑着伞,她只需往前走便好。
待走近公孙祉身边时,她行了个礼,公孙祉回应了一声,而后便也没说话。
他们关心的都是刘沅,所憎恨的都是她。
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华服,说实话,没有刘沅她也就是一个乞丐,再说还是个女人,没遇到刘沅他们的话她一定会受尽屈辱,最后不得好死。
虽然结局都是一样的,可是她还是享受了十几年安分日子,也遇到了萧衔,那个真心待她好的人。
走近时又发现被绑着的人身上披着的那件披风,转头再看向公孙祉,他正看着她,那对眸子好似将一切结果都尽数告知了她。
她的指尖,开始剧烈的颤抖,唇瓣抿地紧紧的,眼底像染了一层血色一般,气息有些不稳,心口猛地一痛。
这条路并不长,可她好似一个人走在无垠的沙漠中一般,心中抹不掉一片苦楚。
走近刑柱时,撑伞的侍女只得下场,她拿着伞望着那个淋雨的被绑着的人,她是那样的狼狈,可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
她模仿她的一切,最终到最后还是无法像她那般。
刘沅也看着她,她没有什么态度,只觉得这个世界里的人都很可怜,作为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不必强求什么,也不必算计什么,她能过得很好。
从她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就如同一个戏台,每个人都会慢慢的退场,她只是在台下看着,帮助萧衔也只是为了推动剧情然后回到自己的世界继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一个角色下场总会让人有所感触,她以为她如今心情便同那样差不多。
看着一切就绪,众人都等着他宣布最后的结局,公孙祉唤狱卒拿来一把弓和三支箭,随后将伞丢了出去,上箭挽弓对准了这条路尽头的那两根刑柱。
所有人瞠目结舌,他们实在不解公孙祉的这番行为。
随后便听他平静地道:“这是本宫命人仿着鱼刺做的箭,射中人是拔不出来的。”
所以……
他看着雨中那两人嘴角微微上扬:“待会本宫会命人盖住我的眼睛,届时这箭射中谁,谁便是假的豫王妃,同时不仅会被判刑,还会受这鱼骨箭的折磨。”
他将弓收了收,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心脏和丹田:“稍后三支箭会射向这三个部位,确保活不了,我们便让神来决定最后要留谁。”
“……”
他好似疯了一般,众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猜测眼前这公孙祉莫非也是假的才如此癫狂。
很多人都没真正见过太子,只是一个能被人人称赞的人,必定会有所长就算有夸大的成分,可是也不能算假的。
既传太子仁德文雅,如今这番又是为什么?
他们猜不透,看不懂。
只是明白了为何他要限制人数和专门挑选人来了。
七十岁的人无论在哪都是被奉为至宝一般的存在人人尊敬不敢造次,六十岁以上的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份固执,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而他们这种刚从世俗的喧嚣中脱身正准备安享天年的人,是最容易改变的,也是最擅长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的。
太子寻他们来,是既要他们作见证,又要用他们来保全自己的名声。
只是太子本就聪慧,为何又要如此费心演这一出。
雨也将他淋湿了,狱卒为他遮上眼睛,这也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那两人的位置不变,他要谁死便是谁死,还说要神来决定,都是幌子。
那件披风披到她身上的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意思。
第一支箭射掉了她手上的伞,让雨也打在她身上,让她好好洗涤一下身上的浑浊,那支箭打在刑柱上。
第二支划过她的脸,赫然出现一道血痕,而后牢牢钉在她身后的刑柱上。
却有些后悔了。
公孙祉久久没有射出第三支箭,只是挽着弓静静地站着。脑子里都是当初在天牢初见刘沅时她的模样,何其凄惨。
那时的她连抬手都是一种巨大的痛苦。
而他竟对眼前这人心软了。
公孙祉笑了两声。
第三支箭,他瞄准了她的心脏,可心底还是一软,手上微微一偏,打掉了她的发饰,最后也定在后边的刑柱上。
与他先前指的地方毫无关系,但是没人会怀疑他是射偏了。
此时没人在意那两人之间的真假了,目光都在公孙祉那处。
额前的碎发打湿后都贴在额头,扯掉白绫后长的一些还会挡住他的视线,公孙祉拿手拨了两下,虽然知道结果,可他还是得去看。
而后狱卒取来令牌,他便宣布了最后的判决。
念在她怀有身孕,改为秋后处死。
也不由众人反应,狱卒便将程十未押了下去。
他望向刘沅,她正看着自己,微微动了唇,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大概会是“你疯了”之类的吧。
狱卒将她放下时,原本已经踩稳了,可脑袋突然很重,手脚无力,一下子便瘫到地上,大雨打在她的身上,没有一个人上前去扶她,可关心她的人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
周围很静,雨打在木板上的声音很吵。
刘沅爬了好几次也爬不起来,见着她挣扎痛苦的模样,公孙祉紧紧握着拳头,再次后悔了自己刚才的决定。
为了不给她添流言,他不可能去扶她,为了和她表现距离,刘嵊和刘滁不可能去扶她,为了自己余下的面子,萧衔也不可能去扶她,更不用说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人了。
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往前踏了一步,而后犹犹豫豫,最后重重地放下,静静地看着她。
嘴唇已经泛白,她弱弱地抬头看向了萧衔,公孙祉都看在眼里,实在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执着,对他是,对萧衔也是,明明都如此痛苦了。
喘了一会儿恢复了些力气,她再次试着爬起来,猛地一用力将自己甩了起来,而后调了调方向对着公孙祉跪在那处。她显得很消瘦,好似没有皮肉一般。
第一次开口没说出话来,第二次才期期艾艾说了几个字出来。
“太子殿下,民女,想求殿下,见证,与,与豫王,萧衔,和离。”
她好似放下了所有一般。
公孙祉只觉得眼眶发热,又恨自己。
好在雨很大,没人会发现。
公孙祉走近了些,为了听清她的话。
她索求一把刀,他担心她寻短见,可见她眼中神情,还是取下腰间的短刀递给她。
以她如今的状态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他拦得住,若是估计错误的话,她要寻死,他不留,只不过在那之后他也不愿在此了,身后那些流言蜚语到时候她也不会听见。
见她拉住自己的头发,因着没什么力气只能慢慢地割,他们都等着看着。
好在他的刀快,也不用费多大力气。
她看了看手里那把头发,而后对着萧衔举了起来,最后放开,雨打着头发,慢慢地从她手上一点点滑下。
她也终是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