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砚辞给柳桑宁使了个眼色,柳桑宁立即扶住王若兰,王砚辞则一甩衣袍,冲着皇帝跪了下来。
他拱手道:“陛下,阿姊那件事后便神志不清,脑子一直昏昏沉沉。当时是我阿耶……也就是祁阳王氏的族长王慈安将她安排去了老家一座尼姑庵中静养,一切都可查。”
柳桑宁又心疼又气恼,她轻轻拍着王若兰的背,希望能安抚到她。
“你的左手臂内侧,还有一颗赤红的痣!”
听到王若兰的话,金浮生下意识捂了下自己的手臂。一旁王砚辞瞧见,二话没说上前解开绳索就撸起了他的袖子,掰过他的手臂,上头的确有赤红色的痣。
王砚辞看向皇帝:“陛下!”
见弟弟跪着,王若兰这会儿努力让自己情绪安稳下来,她靠着柳桑宁,从自己怀中掏出一物,双手呈上前:
“陛下,我还留有当年的通关文牒,可证明我身。”
柳桑宁一听眼睛立即亮了起来,她道:“当初王大人一家是从边境回长安,且需三番五次出使,听闻王大人不论去到哪里,都是带着家人一起。既要出入边境,那自是有通关文牒的。此物不比籍书,绝不会作假!”
此话的确没错,像胥一职的通关文牒与普通百姓的是不同的,几乎不可能造假。一是此类通关文牒造假代价太高,若是被人发现就是掉脑袋的事。二是此类通关文牒上面所需的印章颇多,还有朝廷特制的纹样,很难模仿。
先帝在时给了在边境走动的使臣一道特权,允许他们携家眷出使,为的便是不使亲人骨肉分离,好让像胥能够心无旁骛的在边境为朝廷办事。王若兰作为王孟然的女儿,要随王孟然一同出行,也是要拥有此等通关文牒的。
很快就有小太监将通关文牒递到了皇帝面前,皇帝拿过来一看,立即就确认了王若兰的身份。
“通关文牒没错,你的确是王像胥的女儿王若兰。”
皇帝看向金浮生:“圣子,事到如今,你还有何好说的?”
金浮生看着皇帝的双眸,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就像是疯了一般口不择言骂道:“狗皇帝!你不过是见铁矿到手,便不再顾忌!还要装出一副公正道义的模样,简直可笑至极!恶心至极!”
柳青行默默地往旁边退开几步,生怕皇帝怒极之下瞥到了自己会迁怒。
柳桑宁此刻也听得双目瞪圆,她心道,金浮生不会真疯了吧?!
金浮生还在骂:“一个伪君子罢了,装什么明君!你若是真想替他们讨公道,你当年就会讨,何必等到今日!?你做出这副样子,不过是想做戏给你的臣子看,好叫他们觉得你还是个好皇帝!哈哈哈哈哈……其实你跟我有什么区别?!没有!没有!”
“疯了疯了,真是疯了!”太后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她怒道,“此等疯子,皇帝还是赶紧处置了吧!”
皇帝怒极反笑:“圣子如今还能口出狂言,想来真是没有将朕放在眼里。来人!八百里加急将此事告诉新济王,就说依我大雍律法,此罪当诛!”
这简直不是要同新济王商量,而是通知。
底下人立即着手去办,皇帝则是气得一拂袖,扶着太后离去。金浮生仍旧跪在地上,皇帝方才发言,叫京兆府尹与刑部尚书亲自带人押他入天牢。
王若兰这会儿心中一颗大石头落地,眼中的泪水止不住的落下。但她整个人却比方才站得更直,看起来更有力量。
王砚辞扶着王若兰,听到王若兰道:“阿弟,我能亲眼看他下狱吗?”
王砚辞点头:“能。阿姊,我带你去。”
徐尽欢三两步走到叶轻雨身旁,将她扶住,低声道:“你没事吧?”
叶轻雨摇摇头,整个人却显得苍白许多。
徐尽欢扶着她的手收紧了些:“别怕,我送你回府。”
京兆府尹与刑部侍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些许唏嘘。他们谁也没料到,昔日在新济国几乎是得万民敬仰,得新济王喜爱的圣子,竟是顷刻间就成了阶下囚。
这都是他自己作孽。
京兆府尹当即唤人,要将金浮生下大狱。只是人还没靠近,金浮生却突然起身,竟是从自己的长靴里掏出一把匕首,对准了众人。
“我看谁敢碰我!”
他双目通红,神若癫狂。
柳桑宁拧眉,高声道:“金浮生,到了这会儿了,你负隅顽抗是没有用的!今日你落得如此下场,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我咎由自取?我?哈哈哈哈哈……”
金浮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渗了出来,笑得京兆府尹都觉得心底发毛。
“你懂什么!”金浮生瞪着柳桑宁,“你不是我,你怎知我经历了什么?我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难道是我愿意的吗!从小到大,母妃一心只有仇恨,只有罗刹,只想复仇和复国,何曾想过我?!”
他像是记起了久远的记忆,神情有些恍惚,又带着深深的恨意。
“她宠冠后宫,有父王疼爱,却不许我与父王多亲近,在后宫二十年,她利用从父王手中得来的权势将罗刹族后人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私底下,你们可知我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她逼着我日日夜夜地学这学那,逼着我记得罗刹的仇恨,逼着我学阴谋诡计,逼着我以未来的罗刹王为目标!她对我苛刻到何等地步,你们根本就想象不到。”
“你们试过三日滴水不进的滋味吗?我不过是实在受不了哭了一回,她便如此罚我!她怕我将来耽于情爱,便早早叫我灭情绝爱,不许我与任何女子亲近!凭什么!”
说到这儿,金浮生面容越发扭曲起来。
王砚辞伸手拉了一把柳桑宁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往后退了两步。
金浮生没有注意到王砚辞的动作,他还在癫狂的说着。
“后来她死了,哈哈哈哈……她死了!她死得好呀!她死了,我就能接手她手中所有关于罗刹的东西,她不让我做的事,我都能做了,我偏要做!她不让我亲近女人,我偏要!我还不止要一个,我想要谁就要谁!”
从那时起,他就是那个表面端方君子,私下色欲满天的金浮生了。
他眼中满是偏执:“只是她死了,父王竟也要舍弃我。还好,我给自己寻了另一条路。这条路实在是太好了,谁也不会想到,那些女子是死在了圣子的身下。即便猜到了,他们也不敢揭露哈哈哈哈……”
“那些女子?”柳桑宁瞬间抓住了重点,“你到底残害了多少女子?!”
金浮生看向她,就像看着一个蠢货:“记不清了,我怎么会记住这种事情呢?可惜啊……”他忽地看向叶轻雨,“竟然被你逃过了。”
徐尽欢几乎是瞬间怒意涌上心头,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过去的。等看清时,徐尽欢已经将金浮生踹倒在地,一拳拳打在了金浮生脸上。
“自乐哥哥!”
“自乐兄,快停手!”
现场顿时大乱,最后还是王砚辞趁人没注意出手,用扇子挡住徐尽欢再次落下的手,将他拉到一旁。
此刻,金浮生已经是鼻青脸肿,哪里还瞧得出端方君子的模样?
“他是要死,但不应该死在这里。”柳桑宁赶紧上前劝徐尽欢。
“快带下去!”京兆府尹赶紧吩咐侍卫。
立即涌上来几个侍卫,将金浮生绑起来,然后拎着他出书房,往天牢的方向走去。
王砚辞一行人也随着而去。
只是走到半路,却与匆匆进宫的叶相打了个照面。
叶轻雨看着脚步匆匆,似乎老了十岁的父亲,一时间愧疚到无法言喻,眼泪不断落下。
她对着叶相噗通跪下,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叶相看着这个自己百般疼爱的女儿,他不解:“雨儿,你为何如此?”
叶轻雨抽噎着:“阿耶,你说过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叶相半晌没有说话,最后仰天长叹一口气,老泪纵横:“真是我养出来的好女儿啊!”
叶相此番进宫也是听闻了此事,知晓自己大约是瞒不住了,这才匆匆进宫想要请罪。他怀中放着一份文书,乃当年真实的验伤记录。当初他虽和金浮生做了交易换了验伤文书,可他毕竟为官多年,对金浮生也并不算信任,所以还是留了一手,将此验伤文书自己收了起来。
没想到,还真有能用上的一日。
希望皇帝能看在他这一生为他为朝廷做了许多事,只犯了这一个错的份上,能饶他性命。
叶轻雨起身扶住叶相:“阿耶,女儿陪您一起去求圣上。不论结果如何,女儿都和阿耶在一起。”
叶相看着自己女儿年轻又天真的面庞,最终也只化为一声叹息,任由她扶着自己往前走。
徐尽欢下意识要跟上去,叶轻雨却回头冲他轻轻摇头,对他道:“自乐哥哥,你去替我瞧那金浮生下狱吧。”
徐尽欢止住脚步,点头应下。
看到金浮生被关进了天牢,一行人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徐尽欢不知在想什么,一路上都有些情绪低迷。这会儿事了,他拱手向柳桑宁几人告辞,回了徐家。
柳桑宁也不急着回柳家,而是同王砚辞一起送王若兰回了王砚辞的府邸,
待看着王若兰躺下休息,两人才出了房门。
他们站在台阶上,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过了许久唇边才扬起一抹笑。
柳桑宁伸手悄悄钻进宽大的袖袍中牵住了王砚辞的手,她问道:“这会儿可觉得心中畅快了?”
王砚辞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回应:“谈不上畅快,只是心里头没那么堵了。”
“那就好。”
柳桑宁顿了下,又道:“其实有件事我想问你。”
“何事?”
她偏过头看向他:“你当时躲在柜子里看到了一切,也算是第一目击证人,那你为何不干脆编谎话说你看到了金浮生的脸,直接指认他?”
王砚辞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天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不是没想过,但还是不行。”
“为何?”
“阿宁,你认为国之律法是为何物?”王砚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柳桑宁想了想,答道:“是一个国的底线,是所有人的底线。”
王砚辞点头:“你说得没错,它是底线。既是底线,我若是破了它,便是要碎了这底线。你可知,律法从开始到推行贯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知是经了多少人的尸骨堆起来的。而能这般执行,皆是因为执法之人,都守着这样一条底线。我若是自己碎了它,我只怕此生都要良心不安了。”
柳桑宁听着,眼神都不自觉温柔起来。
她轻声道:“你做得对。”
要破坏底线很容易,要守住底线却不易。
她很高兴,王砚辞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宁愿一命换一命,亲自动手杀金浮生,也不愿意编造假的证词来指认他。
王砚辞也看向柳桑宁:“我也有一事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在宫中找出那个冒充你的宫女的?”
柳桑宁狡黠一笑:“你可还记得,年志上你母亲有一句证词,说是那歹人说了一句卡其米。我问过摩罗大师,卡其米乃是罗刹语,是你真美的意思。纵七说他们都是罗刹后人,于是我叫阿圆找几个人,四处对人说这句话,若有反应便是那人。”
所幸她这招是真的有用,那宫女听到别人夸她“卡其米”,还以为是遇到了同族之人,这才一把逮住了她。
王砚辞听了轻轻弹了一下柳桑宁的脑瓜:“阿宁果真冰雪聪明。”
柳桑宁嘻嘻笑着揉了揉自己的额头,王砚辞又捏了捏她的手:“你也累了这么久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不用你送,不就一墙之隔吗?我翻个墙就到了。”柳桑宁笑着回应,她丝毫不矫情,直接就冲着围墙走去。
王砚辞赶紧跟上去,看着她翻墙落地,确认无碍后,这才又道:“好好休息。”
隔着墙,柳桑宁也道:“你也是。”
两人转身,却都是朝着各自的府邸大门口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