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区内人影罕见,似是刚刚朱雀军来骚扰后,附近的人都逃命去了。
瞧见港区内几艘大海船上陈家和糜家的旗帜还在风中飘扬,糜芳就让步卒散开,肃清街道,然后打马反身,去接应陈瑂一行人。
见前方畅通无阻,陈瑂大喜,与糜芳还有几名亲随,一扬马鞭,加速朝船只方向赶去。
等到这几位骑马人士行至距船只仅有百步远的地方时,忽听不远处一声尖锐的哨响。
“不好,有埋伏!”糜芳这个的半吊子家族军事人才这下反应过来,连忙高呼:“向府君靠拢,结阵!”
回应他的是无数的飞矢。
只见原本空空荡荡的道旁窗户间,伸出一张张汉军的制式臂张弩,哨音未落,就听一阵阵急促的机括与弓弦的响动,出城作战的南海郡兵顿时被射翻了一片。
朱雀军这边重点照顾的是着铁甲的兵士,于是糜芳胸前先是中了两箭,但没有穿透,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支羽箭擦着他的兜鍪弹开,吓得他一哆嗦,身子一紧张,摔下了战马。
糜芳正是一二十岁气盛的年纪,跌下战马后也不犹豫,当即大吼一声,从地上爬起,呛啷啷拔出宝剑,激起身上新粘的黄土四处飞扬。
眼见周围的郡兵与屋舍里杀出的黄巾贼军绞成了一团,金铁交加,血肉横飞,糜芳胸中顿生一股豪气,这不正是我汉家儿郎立功之时?
这次回应他的是一记从背后挥来的页锤,势大力沉,直接卸下了糜芳右边半个肩膀,整条手臂立马失了气力,伴着一声凄惨的嚎叫,糜芳手里的剑也掉落在了地上,溅起一团黄土。
糜芳软倒的身子,被一只纤长却有力的大手提起,恍惚间就听见一女子的声音在耳边炸响:
“敌将束手,缴械不杀!”
破城后的番禺城,没有出现像一般贼寇那样的烧杀抢掠,反倒是一些豪强富户被抄了家,现在正被集中在太守府等待公审。
男女老少,都被十来名甲士看管在墙角,时不时还有妇孺的哭声传出,身边的男人就会赶紧呵斥,千万莫要恼了黄巾军士!
看管的军士倒是无所谓,这些人的下场他们也清楚,罪大恶极的枭首,其余男丁按情节轻重服劳役,妇女会去纺织局做工,老幼会有另外的照料。若是那等名声好,跟脚干净的,甚至还直接重获自由,家财悉数返还,正如之前在南海乡里所做的那样。
倒是有几个北方来的老兵油子见这些妇女有些姿色,不免会想起某些传统。奈何朱雀军军纪严明,指导员们铁面无私,老渠帅们一点不顾念旧情,只好强忍着念想,把目光移向身后施工到一半的花园。
尽管一些花卉、假山还只是随意地堆砌在一旁,尽管一些池塘挖出的土方还没有清理,一些铁锹与竹筐凌乱地丢弃着。
但这还是老兵油子少见的景致,就是不知这样豪华的花园,会是被李大将军占了,还是归钱大总管他们享用呢?也许是给那个韦家的小家主。
那个小家主当真的命好,啥也不用干就有这么多人帮他攻伐取夺,狗日的东西。老兵油子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愤恨。
指导员说的好听,效忠韦家的志向,不效忠韦家的个人,可叹那朱雀大将军何等英雄人物,文武双全还平易近人,乃公在岭北都未曾见过有类此者,却为一个七岁小孩做事,端的可笑!
指导员讲过很多故事,老兵油子也触类旁通,知道这是主少国疑,大将军手握重兵,得提醒老渠帅早做打算。
最好能扶保李大将军,继承大贤良师之遗志。
最次也得护着诸位老黄巾的身家性命,千里迢迢从中原来到岭南,可莫要在这等政治倾轧中白白丢了性命。
老兵油子正出神,忽然听见一阵甲页响动,脚步凌乱,顿时循声望去,原来是李大将军的近卫领着一个衣衫凌乱略显狼狈的中年文士朝大堂走去。
那文士似是刚进门就注意到了这一大群人,但仍旧耷拉着脑袋,装作没有看见。
那头却恰恰相反,几个老人拍打着身边的年轻人示意扶自己起来,几个中年人却早已走到前头,隔着甲士喊道:
“陈太守,留得有用之身以图后效啊,千万莫要逞强,这些黄巾义士都是讲道理的!”
陈瑂则装作没听见,继续随着近卫闷头往前走。
那头人群也不管那么多,在一个年纪最大的老汉的带领下,齐齐向着陈瑂深深一躬,说道:“南海万户人家性命,皆系于府君一身了!”
见陈瑂头也不回地走过了这进院子,一些年轻人先耐不住了问道:“大父,陈太守这样子不会想死节吧?倘若惹恼了黄巾贼,将吾等置于何地啊?”
那老汉一巴掌拍在小伙头上,喝道:“是黄巾义士!
莫要多想,老老实实等着。”
众人面面相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散去,回到家人身边,继续提心吊胆地等待。
且说这头陈瑂闷声走进了大堂,先听一阵豪爽的笑声从屋内传出。
就见一黑面大汉迈步从屋内走来,身高约莫八尺,身上披着一件灰色的戎袍,袍子底下鼓鼓囊囊,显得十分健硕。头上戴着一顶玄色兜鍪,两侧似有金色的羽翼伸出,顶上则缀着一团火红的缨饰。
陈瑂看着眼前此人,不禁有些愣神,从那魁梧的身段,磅礴的气质,还有那素未见过的红缨凤翅兜鍪,陈瑂便猜到这就是那朱雀大将军。
反贼竟有如此人物?这一路走来,贼军甲胄齐整,军纪严肃,其头领又是如此英豪。这莫非是上苍对大汉失德的回应?那帮阉竖真是国之祸害啊,还有刘宏这个昏君。陈瑂在心里咒骂着,好似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太守正是通过这帮奸贼运作买来的。
“陈太守,久仰久仰,鄙人李弎李叔寇,特来请太守一叙,请。”说罢,李弎拉着陈瑂就往大堂内走去,全然不顾陈瑂的扭捏的姿态。
大堂内有一帮子青年将校在悬挂舆图,拼接沙盘,整理案牍,李弎也不管他们,让他们按部就班地忙活着。他将陈瑂拉到一把胡床上,按着他的肩膀使他坐下。
之后李弎便自行坐在一旁,拿起一只小铁壶,给二人倒了杯水。
陈瑂见此,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将军,这种杂事也要你亲自操劳?”
李弎不急着回答,而是将眼前这杯水一饮而尽,然后又添满,才不急不慢地说道:“南海甘家的井水,格外甘甜,难怪姓甘,陈太守新来,怕是未曾尝过,不妨先试试。”
陈瑂皱着眉,看了会儿眼前明净的,倒映着房梁的水,心中平静下来,若是这李弎要杀我,何必弄得如此麻烦?
当即不疑有他,抓起陶杯,放到唇边,抿了一口,果然甘甜,这甘家,还真是藏私!
然后也是一饮而尽。
李弎笑着又给陈瑂满上。
李弎虽然肤色黝黑,脸上还带着刀疤,但也是方额剑眉大眼直鼻阔口,相貌堂堂,兼之这番礼遇,让陈瑂宽心不少。
“听说陈太守善于营建?外头的花园没修完,怪可惜的。”李弎望着屋外,缓缓说道。
陈瑂刚放的心又提了起来,交州的深秋在陈瑂看来也算得上炎热,大堂内忙活的将校也有不少短衣襟,露手臂的,但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他也是听过黄巾贼的做派的,这李弎好像在怪罪他不体恤民力,跟中原那些太守县令那样,被黄巾抓着就是一个被枭首示众的命,看来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了。
不过自己死于王事,算得上是给陈家又添一功勋,也不枉此生了。
心念及此,陈瑂释然开口道:“交州蛮荒,不识中华礼仪,我做此园林,就是为了让南海士人看看,何谓中原之景,何谓华章之美。”
李弎微微颔首,微笑着道:“陈太守倒是有些急智。”
陈瑂正欲狡辩一二,李弎抬手示意他噤声,然后继续说道:“这些不重要了,我们调查了,你修这花园管足了饭食,也没有苛刻虐待民夫,所以这事就不计较了。”
陈瑂松了一口气,不禁有些庆幸。还好自己新来番禺,想展现徐州头部世家的风采,故此叮嘱下人待人要宽和,没想到这还救了自己的命。
为家族添分量的事还是留给其他人去做吧,比如自家当沛国相的从兄,陈珪陈汉瑜,这个长袖善舞的人明显更擅长官面上的经营。
“陈太守宠辱不惊,不愧是我们看中的人。”李弎道。
没注意去深究我们是谁,陈瑂只关心自己的出路,问道:“不知李将军看中我什么?”
“我欲给予徐州陈家一场泼天富贵,不知陈太守意下如何?”
陈瑂好悬没从胡床上摔下去,怎么着?想拉陈家一块造反?徐州那头咋可能答应呢?这下好了,自己还得成为给家族添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