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小院恢复原有的宁静,风吹动树叶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桌边,秦君宁正替阿奴磕破的额头擦药。“都怪我,磕疼了吧?”
“不疼。”
“你母亲……与赌坊有什么渊源?还有你为什么那么怕牛叔?”
“小姐记不得了?”
“嗯,我...好像忘掉了许多事情。”
“没关系,有阿奴在,小姐想不起来的,阿奴帮你记得一切。”阿奴扑闪着眼睛,领着秦君宁进入她的记忆。
滨州的夜总是格外的漫长,无仗可打的日子,军营里头仅剩不多的消遣要么女人,要么赌钱。
阿奴的父亲在军营中已是个百夫长,早已娶妻生子,有儿有女,自然不会再去女人身上打发时间,于是便只有赌钱,先头只在营中赌些小钱,军中弟兄间之间有输有赢,有来有往。
那日母亲病了,原该进城抓药的父亲被赌坊的小厮引了进去,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短短半月,输田输地、倾家荡产。最后那次,母亲病了多日身上已无多少力气,当时她连正常喘息都比常人艰难许多,为了拦住已接近丧心病狂的父亲,仍强撑光脚下地追了好些步,脚都磨出了血,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头也不回地奔去赌坊。
母亲终是绝望,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在自家梁上挂了根草绳,等父亲第二日归家时,只见到早已凉透的尸体。
“后来呢?”秦君宁闷声追问。
她今日所为不正撞上阿奴曾经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小姐不用担心,那时的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婴儿,这些都是后来听人提及的。母亲用自己的命换回父亲的幡然醒悟,可是已经晚了,些许是良心发现吧,父亲再没去过赌坊,兄长恨他逼死母亲,宁可担着不孝的骂名也不肯再与他来往,可是兄长对我很好的,我记得小时候他给我买过竹蜻蜓,还会带我买糖吃……”
那他……
“战死了。”阿奴的语气很平静,“父亲听闻兄长死讯后将我交给了牛叔,接着就传回他的死讯,牛叔说他是去给兄长报仇的。”
“小姐问我为何那么怕牛叔,是因为除了兄长对我的好,旁的都是别人转述给我的,我什么也不记得,我只知道牛叔对我很好,真的很好,他把我带进秦家,遇到了小姐、守备大人,大人和小姐对我都很好,我不想和小姐分开,还有……牛叔。”
“……”秦君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怎么开口告诉这个傻丫头,她心中对她很好的小姐其实……已经换了人。
“牛叔……有时候我挺喜欢在外人面前叫他爹爹的。我想着若是我爹爹没有流连赌坊,应该就是和牛叔一样吧.......”
“那在你爹把你交给牛叔之前,牛叔是做什么的?”
“咱们院府里的刘婶说过,牛叔一直都是独来独往,后来年纪到了又受过伤,营里让他回家,可牛叔没有家。老爷念他过往的战功,又怜他此刻的孑然一身,将他留在秦家做些喂马的杂事。”
秦君宁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有些明白牛叔那份趋近于偏执的忠心从何而来了。
或许.......
沉默重新笼罩两人之间。
隔壁屋内,烛火仍在跳跃,牛叔斜靠着床头无法入睡。
他的耳边仍会响起老爷临终前的嘱咐,今日发生的一切更让他下定了决心,眼前的日子绝不适合小姐。明日便去杨家,哪怕豁出去这条老命,只要他们肯认回小姐,让他做什么都成……
秦君宁嘴唇动了动,没吭声。
她很后悔,当初一时嘴快随便答应什么?听清楚了吗就随便答应。
这叫什么?
天还未破晓,杨府婢女挑起绣着青竹的棉布帘幔,等在巷口,好在这时还未有多少人起床,不然撞上这幕可得好好打听打听这家可是攀上了什么富亲戚,能有这样的排场。
所有人都在等着秦君宁移步上车。
身后站着是眼含欣慰的牛叔和虽有不舍但不敢表露出来的阿奴。
天晓得牛叔与杨家说了什么,杨家竟肯派人专门来接她。
她可以拒绝吗?答案当然是不能。
她贪图秦君宁身旁的这些温暖,对着一心为主的牛叔,她说不出拒绝的话,也做不出让他费尽心思得来的局面付之一炬的举动。
杨府门前出来迎接的还有李氏,不知道在她离开后发生了什么,这次再见李氏,一上来对她嘘寒问暖,言语中的关切实在了几分。
秦君宁进府的消息没多久传遍了阖府上下,二房王氏应付完前头一切怒气冲冲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旁侍奉的丫鬟得了嬷嬷的示意,赶忙退出屋子。
“大房真是惯会做人,老爷子一发话,立刻去接人,生怕旁人不知道她孝顺。”王氏抱怨嘟囔道,“那丫头不是好志气吗?如今怎么又肯回来了,她一回来,杨家当年的丑事不又翻了出来,也不嫌丢人。”
“夫人慎言。”随她陪嫁至杨家的嬷嬷低声劝道:“您这话可不能让老爷听了去。”
王氏自知失言,冷哼一声。
“母亲?我回来了。”刚踏进屋子的杨清月察觉到气氛不对,面上有些不解,早些出门时还好好的不是吗?
王氏听见声音一下子起身,连着语气都放柔了几分:“今日怎得回来这样早?”
杨家是有家学的,每日都是先生上门授课,家中子女无论男女都得读书习字,这是主家早年便有的规矩。
“夫子今日家被祖父叫了去,放我们提前回来了。”王氏膝下一儿一女,杨清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女孩,性格乖顺,又最得杨老太太欢喜,眼瞅着快要及笄的年龄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性子。
“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为着……”王氏随即想到了什么,眼里闪过一丝忧愁,又坐了回去,只对着杨清月招招手,示意她到跟前来。“我的儿,你真是命苦。”
“母亲这话怎么说?”
早年长辈旧事,杨家早就下令不得议论,她们这些小辈自然不清楚。
那日秦君宁进府时,杨家对于她的身份皆是含含糊糊不肯言明,直到现在,杨清月仍只当秦君宁是家中某位前来做客的远亲。
王氏想到当日秦君宁在厅内那番桀骜不驯的作态,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怪她心中现下生气担忧,凭着此刻二老对那丫头的在意,日后她的女儿就不再是老太太的心尖宠了。
这番话她自然不能对女儿诉说,只搂着杨清月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