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不正常。
白三花也是如此。
訸澜靠在窗户边,他看着头顶澄澈干净的天空,将视线移到旁边。
白三花还在厨房洗碗,他动作僵硬,无论是拿碗,倒洗洁精,还是用抹布,他都像是刚刚设置好程序,完全不会熟练运用。
当然——这也在某方面说明,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
那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一个机械人,却能长出与訸澜差不多的血肉。不能说话,却能有意识地影响周围的环境。
他究竟是什么生物?
訸澜望向窗外,窗户底下的那块土地上长满了野草,密密麻麻,和訸澜上次掉下去时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但那里原本只是一块贫瘠的土地。
【嗡嗡。】
轻微的震动声在訸澜身后响起,訸澜转过身,见白三花正拿着纸巾擦拭手掌。他微银的眼眸闪烁,视线不明意味地落在窗户边缘。
天空上方有乌云飘浮,訸澜瞥了一眼,识相地从窗户边走开。
白三花像棵不动的树那般站在房门口,訸澜走到他身旁,张开手掌:“借张纸。”
他掌心白净,上布有少许细微的疤痕。白三花低下眼眸,他用来擦手的纸张被他揉成团,湿又脏,不舒服,他干脆重新抽了张纸递给訸澜。
訸澜指尖夹住纸张的边缘,却没有接。
【……?】
白三花顿住,他看向訸澜,似乎是有所不解。
訸澜无声弯起唇角:“给我擦。”
【……】
白三花唇缝整齐地合成一条线,他和以往一样面无表情。那玻璃形成的瞳仁在訸澜身上停了几秒,之后才听从命令般地用纸巾去擦拭訸澜干净的手掌。
訸澜掌心完全没有脏污,皮肤偏白,上面的细小伤疤倒是有零星几个。
白三花借着擦拭用指腹碰了碰訸澜的皮肤,訸澜身上的血肉也是柔软的,温热舒服,不像他身上的那样干硬,也不暖和。
“下午和我去看电影怎么样?”訸澜指尖弯曲,隔着一张纸握住了白三花的手掌。
白三花皮肤白皙,訸澜却是带着病态的苍白。他们两只手交叠,在从外透射进的光线的作用下似乎裹上了一层不甚明显的瓷釉。
白三花站在原地,他眼皮往上掀了掀,看向了訸澜带着浅笑的面容。
温柔,恰当,适度……虚假。
【嗡嗡。】
白三花动了动指尖。
“你问我看什么片?”訸澜加大力道,没让白三花把手抽出来,他缓声道,“你想看什么片?”
“动作片、激情片、十八禁……”
訸澜越说声音越低,白三花总是空白的脸庞总算有了变化,他嗡嗡两声,骤然用力把自己的手掌从訸澜手里抽了出来。
他冷着脸,一动不动地盯着訸澜。
訸澜毫无所感,他迎着白三花明显不善的目光,微笑道:“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那张隔在他们掌心之间的薄纸早已被撕裂,白三花将纸团扔进垃圾桶,打开门就钻进了訸澜床底。
“……”
床底黑乌乌的一片,他进去后就没了声响。
訸澜无语半晌,只能跟着蹲在了床铺旁:“和你开玩笑的,你想看什么你自己选,可以吧?”
【……】
訸澜一个一个例举:“动作片、恐怖片、喜剧片、儿童片……”
【……】
“战争片、家庭伦理片、爱情片、战斗……”
【嗡。】
“哪一个?”
【嗡嗡。】
訸澜往前回忆,不由得挑眉道:“爱情片?”
白三花龙尾往前舒展,上面的龙鳞微微张开,明显愉悦。
訸澜看向窗外,外面阳光明媚,冬日里诡异的暖风从窗外徐徐吹入。
“好啊,陪你看。”訸澜朝床底伸出手,“我们一起看。”
不过两三秒,白三花就从床底窜出,动作迅猛凌厉,又撞得訸澜肋骨生疼。
訸澜指尖穿梭而过白三花已经长得浓密不少的黑发,他敲了敲他的脑袋,开口道:“之前怎么说的?不要这样横冲直撞,重新来。”
白三花压在訸澜身上,他闻言用脑袋在訸澜胸口处使劲蹭了蹭,不久后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訸澜倚靠在书桌旁,他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眼皮微抬看向白三花。白三花瞳仁僵着,他顿了顿,上前两步握住了訸澜的右手。
訸澜浅笑:“就这样?”
几秒后,白三花低头用唇瓣碰了碰訸澜的手背。
訸澜嗯了一声,他反扣住白三花的手掌,开口道:“你不用不好意思,这是我们龙族最基本的礼仪。表达歉意要亲手背,表达喜爱要亲嘴唇,记住了?”
白三花瞳仁转了一圈,点头。
“行,记住了就好。”訸澜漫不经心地看着他,“那现在你想邀请我看电影,该怎么做?”
白三花这次反应很快,他快速走上前一步,用脸颊贴了贴訸澜的。
訸澜笑:“走吧。”
他打开门,临离开前又看了眼窗外。外面阳光明媚,柔和的光线投射在窗户边缘,悄然钻进了房间里面。
訸澜嘴角笑容渐淡,伸手关上了房门。
*
白三花选的爱情片很普通。
訸澜原以为他要选某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倾世绝恋,结果他挑了半天,也只选了一部都市狗血三角恋。
投影上的几个主人公还在互相拉扯,訸澜靠着沙发坐下,他偏眸看了白三花,见白三花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訸澜也只能继续兴致缺缺地看向电影画面。
“……我和她要结婚了,这是之前答应给你的,五百万都在里面。去另一个城市,别让她看到,也不许向任何人提及我们之间的事情。”
“呵……我稀罕你的钱?”
“给你就收着,别的我也没有。我给你订好了去群岛的机票,别再来找我了。”
“你站住!我不是这个意……”
“霍哥哥……她是谁?这衣服好眼熟……她难道是你视频里面那个女朋……”
“普通朋友,别在意。”
“……你说什么?”
“这样啊……那好吧。霍哥哥,我们快点走,爸妈还在等我们呢……”
訸澜:“……”
这古早的三角剧情訸澜不用看就知道后续的情节发展。
男主把女主当成自己白月光的替身,包养了女主几年后男主逐渐沦陷,没想到在他们感情升温的时候,白月光又从国外留学回来了。
男主与女主的矛盾爆发,三个人对峙,女主伤心离开,男主失去后才恍然大悟,又开始追妻……
訸澜对这些剧情完全不感冒,他已经看了不少这种烂片,只是有些好奇白三花的想法。
毕竟白三花看的津津有味。
訸澜思索几秒,在暗处用指尖捏了捏自己的眼角。捏完后他就一连抽了十几张抽纸,动作幅度很大,声音也不小。
白三花果然闻声看了过来。
訸澜眼角微红,看着屏幕道:“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太不容易了。”
白三花:“……”
“你不感动吗?”訸澜偏头,“不想哭吗?”
白三花:“……”
电影已经放到了大结局,男女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这是一个大团圆。
白三花完全不知道到这部电影的泪点在哪儿。
【嗡。】
他指了指屏幕里一闪而过的白月光女配。
訸澜顺着他的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眯起眼眸:“你想说什么?”
他有时也不能完全理解白三花的想法,仅仅嗡嗡两声,那里面所包含的内容却远远超过訸澜的理解范畴。
白三花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结局男女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白月光女配却坏事做尽,最后黯淡收场。
而在一开始,男主只是把女主当成了白月光的替身。
替身……
“……溯洄是你的名字,以后,你会真正取代银球……”
“你陪着訸澜,他会接受你的……”
断断续续的电子音在白三花耳畔萦绕,他胸口的银色装置盒渗透凉意,不一会儿就浸透他全身。
【嗡嗡。】
白三花挤到訸澜身边,他在訸澜胸口蹭了蹭,像是不安那般皱紧了眉头。
訸澜搂住他:“怎么了?”
【不……不……要……】
他双唇张开,艰难地吐出一两个字节。
訸澜余光瞥向窗外,和往常一样,那明媚的天空快速变化,不一会儿又是阴云密布。
訸澜已经确定了白三花的能力,他手掌轻轻抚摸着白三花的脑袋,敛眸道:“不要什么?”
白三花龙尾蜷缩成一团,他咽喉发出怪异的声响,却没有再吐出话语。
窗外突然响起一道炸雷。
訸澜指尖一颤,他看向窗外,天空大雨倾盆而下,已将窗户砸得颤抖不止。
他哭了。
*
白三花慢慢地开始会说一两句话,但能说的字节很少,都是简单的要与不要。
訸澜的名字他记得很清楚,一天至少要说三四次,或许是说的次数多了,现在说的越来越顺溜。
訸澜每天都要和白三花一起去附近转两圈,以保证白三花能够心情愉悦,不天天飘乌云给訸澜头上浇雨。
他慢慢从訸澜床底转变为睡在床铺上,訸澜晚上留了点心思在他身上,发现白三花每晚爬上床后就只隔着被子靠在訸澜腿部,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他像一只还没真正长成的小兽。
訸澜还是会做那些诡异的梦,梦里的人像并不清晰,和之前好几次一样,都在訸澜将要碰到他时快速消散。
【嗡。】
訸澜被惊得睁开眼眸,他眼皮掀起,瞳孔恰巧与一双微银的眼眸对上。
“……三花。”訸澜感到咽喉干涩,他咳嗽一声,开口道,“你怎么睡到这里来了。”
白三花一动不动地看着訸澜,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伸手擦了擦訸澜的眼角。
微湿的触感在訸澜眼部蔓延,訸澜一顿,这才发现自己枕边湿了一大块儿。
“不好意思,我又做噩梦了。”訸澜捂住自己的眼眸,他笑道,“最近不知道怎么了,经常会这样。”
白三花有些忧虑地看了訸澜一眼,他拍了拍訸澜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害怕。
“怕?我才不会怕,只是梦罢了。”訸澜坐起身,他捂住隐隐作痛的额角,再度重复道,“……只是梦罢了。”
他换好衣服,从房间内走了出去。
这几天天气都不错,早上吃饭时訸澜特意观察了一番白三花,发现他今天情绪也挺正常,没有阴郁的征兆。
“我们一会儿去圣利米亚海岸,那里的奇石贝类繁多,可以捡一些回来。”訸澜给白三花围上围巾,他开口道,“你没意见吧?”
白三花思索几秒,摇了摇头。
“那好,我们现在就出发。”訸澜说着,状似不经意地拿起了旁边的雨伞。
去往圣利米亚海岸的路线图訸澜已经设置完成,他这次出去时带的东西较少,背包也只让白三花背着,他只拿了一把伞。
【嗡嗡。】
白三花背着书包也要走前面,訸澜没什么意见,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
“这里其实很多年没有陌生人来过了,比较偏僻,海岸那里也是……”
訸澜说着,脚下突然一滞。他低头看向地面,见原本长满杂草的地面上慢慢浮现出灰黄图腾,那上面的龙族标识明显,是最早期的屠龙图腾。
图腾中迸发的力量猛然将訸澜捆住,訸澜瞳孔一缩,下意识就向前面伸出手:“三花!”
白三花意识到不对劲立刻转头,周围遍布的图腾在一息之间全部爆发,它们喷涌而出,牢牢将訸澜限制在原地。
“……三花!”
訸澜被尖刺割伤皮肉,他面庞紧皱起来,到底蜷缩起身体。
白三花立刻扑上去,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还在不断上涌的尖刺,将自己的大半个身体都转变为铁质机械。
“砰!”
“砰!”
“砰!”
几声枪响震耳欲聋,白三花头脑嗡鸣,他死死捂住底下颤抖不止的訸澜,僵硬地抬起头往上看。
十几个手持长枪的男人从旁边的树林里面走出,他们将枪口对准訸澜,子弹上膛的声音在空气中尤为清晰。
“屠恶龙……”
“还我们和平……”
“訸澜,你这个孽畜……还我们和平……”
訸澜全身钝痛不止,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充斥在他的脑海当中,他紧紧抓住白三花的手臂,弓起身体,一边在他胸口艰难地喘息,一边借着缺口往外看去。
那些持枪人的身影重重叠叠,黑蒙蒙的一片。他们叫嚣着,在不知不觉间和某些久远的画面重合在了一起。
【滚……滚开!】
接连不断的炸雷在天空炸开,訸澜在呼啸而过的风中睁眼,只见天上雷电交加,电流将向四周逃窜的人卷起,后又狠狠扔向地面。
沉重的撞地声响刺激着訸澜的耳膜,他隐约见到某道龙影从云层窜过。
【訸澜!】
庞大的冲击波也将訸澜撞得脱离地面,他后背撞到古树,胸腔震颤间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訸澜!】
白三花踉踉跄跄地从远处跑了过来,他将訸澜从地上抱起,手掌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后背。
【訸澜……没、没事的……不会……不会有……有事的……】
充斥着生命能量的暖流灌入訸澜身体当中,訸澜视线模糊,他仰面听着白三花的话语,不知为何轻笑出声。
“是你啊……原来是你啊……”
他说着,眼角逐渐湿润。
“你怎么……怎么……”
怎么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