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舒移过去,半抱着对方。
一杯温水喝完,安小允捉着茶杯发呆,随即扯过周景舒袖子擦干嘴边水渍。
周景舒眼皮一抽,把人摁回床上:“好生歇息。”
安小允:“头疼。”
她抓着周景舒袖子:“给我摁摁太阳穴,好么?”
周景舒幽幽望着她,蓦然撇下视线,抬手,拇指轻轻摁上那发烫的皮肤。
安小允指尖探出被子,一点点蹭上周景舒脖子。
“你该去找自己的良人。”周景舒收手,起身,向安小允说道。
安小允满心欢喜被对方一盆冷水泼下来,歇了大半,她回道:“要你管?”
周景舒要走,安小允捞了两下没捞到,爬下床去。
她赤脚站在冷寒刺骨的地砖上,脚冷心口也冷,满世界寒风都像疯了一样,往她身上钻来。
她站着,说道:“你说我,你的良人在哪呢?”
周景舒走到门口,微微侧身:“我不需要。”
她们一人站在寒风肆虐的门口,一人站在寒气伤骨的屋头,中间像隔着一个世纪的凌冽秋冬。
凝滞片刻后,安小允点了点头:“你洒脱。你刚才心跳很快,你难道是个死人感受不到么?”
周景舒:“你的错觉。”
安小允犟犟道:“你说得对,又是我错了,你过来让我再验证验证呢。”
周景舒出去了,安小允哭骂道:“欺心的混账!你只管走,不!回来,你说开,周景舒——”
安小允追到门口,被风吹缩了头。
周景舒进了自己屋子,把自己关在那乌龟壳里。
安小允跑过去踢门,把自己给疼得不轻,怕熬坏身子,等仆妇回来她连忙叫对方熬驱寒药,喝了一碗,眼泪吧嗒吧嗒的滚进碗里。
其实关心真的很廉价,随便端个水递个茶就是关心了。
但这廉价的待遇,她也要东求西求才能得来一点,从小就是。
她像被拉来人间充数的、没人要的布偶,要是自己不关心自己、自己不欣赏自己、自己不逼自己一把苦学一手绣工或其他什么东西,那就是真的没人要了。
除夕夜周景舒回家了,安小允病好起来,望着那扇紧锁的房门。
她自己去放鞭炮,自己去敬灶王菩萨,煮熟的猪头肉放在盆里,面前插着香,端去院子里烧了个香,等各路菩萨享用过了,人才能吃。
安小允哪管那么多?
猪头肉一熟她就下筷子了,捧着一块瘦肉吃得脸颊鼓起来,她却一点也不开心,鼓着脸颊望着地面出神。
两个仆妇都去外面找了自己的伴,这院子里只有几根枯草和满地零零碎碎的鞭炮纸陪她过年。
开春,她把江东的绣娘们教好,就该走了。
这天,她回来时听到两个仆妇蛐蛐,凑过去:“你们说啥?”
“看这座屋子的赌鬼李黄狗,两年前打劫了过路商人,把人抢了抛尸在东山上的悬洞里,除夕夜没钱赌了又去抢人,叫人给捉去衙门,通通翻案了,手上好几条人命呢,真是作孽!”
安小允听完就进屋去收拾行李,两个仆妇蛐蛐完来帮她。
“今日就走么?”
“嗯。”
安小允看着周景舒的房门,行李搬上马车了,她从门前走开。
缘分浅是遗憾,缘分不深不浅难道就不是么?
她绣的红袍,周景舒始终不愿意穿。
安小允眼眶有点酸,她上马车时周景舒从远处走来,仍旧是一身灰袍,在路边站定,望着她。
安小允顿了一下,进了马车。
周景舒脸色苍白。
唰——
安小允揭开轿帘,将周景舒送她的刀还回去。
“多谢周先生的庇护,把刀送给需要的人吧。”
“你不需要?”
“不需要。”
周景舒没接:“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随你处置。”
安小允把刀丢在周景舒身上,对方脸色更白了,安小允放下帘子,叫车夫走。
周景舒站在尚未成型的春气中,路边的杨柳枝还没抽芽,和她一起,灰扑扑的立在天穹下。
她就站在这连太阳都显得轻薄的天日下,目送对方的车马孤零零晃进那青砖小巷。
然后一掉头,走得无影无踪。
走远点好,寻良人就该在红尘里找,周景舒太没有情调了。
“你在这站着作甚?”周母看着女儿站在路边发呆,说道:“心口上扎个大洞还跑出来,不是说要接人么,人呢?”
周景舒:“人走了。”
周母狐疑道:“哪家男孩儿?”
周景舒没说话,径自走进院子,收拾自己留下的东西。
母亲带着仆人跟进来,帮着收拾一番,看到那一盒子碎布巾巾,奇怪道:“好好的衣裳剪碎了又要留着,哪里来的癖好?不会是小呱那混账教你的吧?”
周景舒闷着脸把盒子拿过去:“给她钱她就不卖我了,几刀剪得稀碎。”
周母:“敢情是个裁缝?”
周景舒又不吭声。
当母亲的操碎了心。
“我儿,咱家没那么重的门第成见,那孩子当真若是个好的,你就带来叫爹娘把把关,合适咱就赘回家,也省得你总惹些花骨嘟儿。”
“不适合。”
周母作势要把碎衣盒子扔掉,周景舒把盒子拿过去,放在箱子里:“我的事,您别管。”
周母:“蔫儿吧唧的,当年金琰都没你犟,起码人家还跟着小呱去接你爹了。”
周景舒:“我就乐意。”
“算了我当真不管你了。”
“嗯。”
“……”周母长吁短叹,“都是打铁害的,好好的人,怎么这么轴呢?”
顿了顿,看着女儿侧脸:“娘就问一句,这孩子是哪里人?几岁了?家中没有妻小吧?”
周景舒:“……三句了。”
“那就三句。”
“一时兴起的事罢了,不必多言。”
周母跑回去和老伴说道:“出息了,她竟然会一时兴起了!铁定有消息,那院子前些日子还住了谁?你叫人去查查。”
老伴兴冲冲的叫人去调查,结果一问:女的。
三个女的。
两个抄家充公的仆妇,一个嫁给绩溪董家的小妾……
“等等——”周母合计着突然说到。
绩溪董家?
小妾?
那不是周景舒在京郊路上送刀的那位么?!
周母吓得表情都变了。
这兔崽子,这么多年没动静,合着在这等她呢!
“要什么不好,要有家室的!天杀的冤家啊!”
“没家室,好像是成了董家的绣娘。”
“那也是董家人!人家正儿八经娶过去的——”
周景舒被爹娘叫到跟前,爹娘问什么她都不说,把老人家耗没脾气了,她照旧打铁,读书,偶尔逛逛山林子,帮忙把李黄狗杀的人从悬洞里拉出来。
那天李黄狗趁除夕热闹来偷周家,揣着财宝溜出去时恰好遇到醉了酒准备出门的周景舒,见对方一副疲态,李黄狗登时恶从心来。
当时周围没人,他躲在院脚突然冲过去,周景舒那么厉害的人物,竟然硬生生让他扎了一刀。
他还没来得及狂喜就被对方踩在泥巴里,周景舒的血滴在他脸上,他听到对方极短的笑了一声。
“人赃并获,盗窃,杀人,你手法很熟稔。”周景舒看着那把沾了血的匕首,“你太招摇了,这是西域来的好东西,你一个好赌成性的穷赌汉,拿着这种东西就露出马脚了。”
这时李黄狗才发现自己中招了。
他就说怎么就顺利的偷到了一口袋珠宝,原来是人家故意设套!
聪明人要处置一个人的法子太多了,从周景舒看到这把匕首起就起了疑心,一步步铺陷阱把他引诱过来。
他要是当真问心无愧那便算了,他要是真杀了人夺了宝,就得去牢子里领教国法的威严了。
然而李黄狗明白得太迟了。
角落里忽然涌出一群家仆,将他押送到衙门。
李黄狗经不住打,没多久就交代了自己杀人越货的种种勾当。
如今正在摸索那些受害人们的籍贯,周景舒帮着把这些事处理完毕,就到了夏天。
满世界的绿意扑面而来,像在脚底打转的裙子一样,轻盈,灵动,让人目不暇接。
她仓促的收回目光,经过董家分行时顿了一下,问那忙来忙去的伙计:“安小允最近又画了新鲜花样了?”
伙计笑着的脸突然散开:“安先生么?不见了。”
周景舒心跳漏了一拍:“什么?”
“开春去了玉沧,遭了风沙强盗,就不见了……”
周景舒匆忙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是什么,关心则乱,狗急跳墙,或者是自作多情?
她不知道,总之她带着人去了玉沧,和玉沧王子打了一架,然后拿刀架在对方脖子上询问安小允的下落。
“你凶什么?”小丹吉绿色的眸子里泪汪汪的,“每天那么多人来玉沧,我怎么知道她是谁啊?还有,我不是强盗,我是玉沧的小王子,我是来巡边的好么?!”
周景舒放下刀:“得罪。”
小丹吉撇撇嘴:“几时不见的?”
周景舒根据逃回去的幸存者所言复述道:“四月,进了玉沧,遭了大风,当时有一伙强盗冲来,把她抢走了。”
小丹吉挠挠头,招呼人马去找人,回宫后来到王殿侧楼,对里面的人说道:“你还不吃东西么?你要是不乐意跟我,丹都就要把你抓去了,他很残忍的。”
“去你的,我听不懂鸟语,把我的翻译找来——”
少女蜷缩在床上回话,她听不懂玉沧语。
同样,小丹吉也听不懂大雍话,他只觉得安小允很丧,说话气虚。
安小允觉得他很莽,说话像打仗,莫非是要打她?
两人驴唇不对马嘴,成功曲解了对方的意思。
安小允:他骂得好脏!
小丹吉:她适应良好!
于是她每天都不想看到小丹吉,寻思着实在不行就饿死。
小丹吉却十分喜欢她,自己年纪到了,也该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