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跟着内官走进了这幢近些年才刚刚兴起的建筑之中,观星阁内除了几处用以眺望汴京的阁楼以外,还有几间供人居住的房屋。
余生打眼看去,发现这观星阁之中,不仅几处高楼摆放的位置暗合天道,就连这几处看似平凡普通的小屋,其实也对应着天上星宿。不难看出,建造这观星阁之人,势必是个中行家。
“灵犀殿下就在此处,下官就不跟着进去了。”那内官将余生带到一处屋子门前,临走时还对余生嘱咐道:“余大人是个聪明人,多的话我也就不再多说了,个中分寸您自己衡量就好。”
“谢过内官了。”余生听得出这人话里隐含的威胁,不过他对此却并不怎么在意。
余生并未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在这间屋子的天井处,赫然站立着一个年轻男子。
在看到这男子的第一眼时,余生竟然恍惚间误以为是楚璇回来了。
“余叔,您来了。”楚灵犀看到余生后,收回了自己看向天空的目光,他看向余生的眼神很平静,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已经沦为阶下囚一样。
“你跟你的父亲长得很像。”余生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不过走近他的身边后,却又改口道:“可你的父亲不会做出这么蠢得事,更不会把自己的后路全部堵死。”
“置之死地而后生嘛!”楚灵犀倒显得很轻松,他搬来两个座位,与余生一同坐在这间房子的天井里。
余生叹息一声,随后问道:“阿念呢?”
“就在屋里。”似乎早就料到余生会这么问,楚灵犀当即就向屋里呼唤了几声,没一会儿有一个少年自房间里走出。
余生第一眼没能认出来,仔细端详了半天才从面容上的蛛丝马迹辨别出这人正是师妹的儿子。
余生缓缓站起身,看着阿念问道:“我给你寄的信,你小白叔可交给你了?”
阿念似乎还没有认出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只见他迷茫的看着余生,等到听到他的问题后才反应过来,问了一句:“是余大伯么?”
听到这句话的余生就连心头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本以为已经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的自己,却忘了还有一个师妹的后人在这世间。
“余大伯,您的信我收到了,但是我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阿念接下来的一番话,令余生原本想要责备的心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彻彻底底的愧疚。
“在来之前,灵犀哥就已经告诉了我这里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但是自从爹死后,若没有灵犀哥的庇护的话,可能阿念也已经追随爹娘而去了,阿念的性命是灵犀哥救下的,此后不论是刀山火海,阿念都要誓死追随。”
“小魏他···”余生听后大为震惊,“你爹···”
阿念黯然地低下头,伤感的回答道:“六年前得了一场怪病,之后我将爹娘合葬在了一起,日后大伯若是有时间的话,还请回去看一下他们。”说到这里的阿念也忍不住悲从心来,他怎么会不知道这页京就是龙潭虎穴呢?可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做那胆小怕事,忘恩负义之徒呢?
余生听到此处,只觉得心胸处有一股郁气挤压,令他感到呼吸困难,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如鲠在喉。
“你先安心在这里等上几天,我会想办法的。”随后余生又将目光看向了楚灵犀,同样叹息一声问道:“你呢?既然心里这么清楚,为何又要以身犯险!”
看到余生又将目光转向自己,楚灵犀深吸一口气,随后站起身子对余生问道:“余叔,你可知道这个观星阁我们所处的位置,对应着汴京北斗宫中的哪一宫吗?”
余生微微皱起眉头,根本不明白楚灵犀到底是何用意。
楚灵犀似乎也不打算余生能够给出答案,便紧接着自顾自地说道:“你看这观星阁,面朝的方向恰恰就是汴京昔年建起的北斗宫方向,这观星之意可不仅仅只表达了对于故都的思念,还侧面说明了汴京的一举一动,都在这观星阁的监视之下。”
“而我们如今所处的位置,恰恰就是代表着天璇星的星房。”说到这里,楚灵犀又看向了余生,又问:“余叔,你可知道当年北斗宫为何而建吗?”
“是因为摇光太子吗?”余生在久远的记忆中回忆起来当年北斗宫的建立,据说是正德皇帝悲痛于摇光太子之死,为了纪念摇光太子才兴建的。
“对!”楚灵犀肯定了余生的回答,不过却又紧接着对余生问出了一个问题。
“可既然如此,为何后续的开阳殿天枢、天璇等殿也要兴建呢?”说到这里楚灵犀神色变得悲戚起来,他看着眼前的余生与阿念,满脸无奈地对二人说道:“当年我父亲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自保罢了!生在这冷漠的皇宫内院之中,所谓的血脉亲情根本不值一提,权利会让人迷失,会让人变得冷血!”
楚灵犀越说越是激动,“你知道我父亲一生当中做得最错误的决定是什么吗?不是在他执政之中的任何一条政策,而是在对待楚相印一事上,他心软了!”
看着越来越愤怒的楚灵犀,余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随后楚灵犀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在深呼吸几口气后,才又平静地讲述道:“我在汴京的这些年其实一直过得很快乐,如果可能的话我真想一辈子呆在汴京,做一个无人问津的闲散王爷。”
“可是我根本没得选择。”他又将目光转向余生,再一次问道:“余叔,这下你能明白了吗?我此次来汴京,就是为了了却前尘往事。”
最后他更是淡淡的笑了笑,说出了极为云淡风轻的一句话。
“楚灵犀,前来赴死了。”
余生听完后久久不发一言,他考虑过楚灵犀可能有过的所有心境,但却从未想到楚灵犀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要与楚相印为敌。
是啊,一切的一切都从正德皇帝那时起就埋下了祸根,从正德当年拉起兄弟反目的帷幕后,继而引发了楚相印被在汴京囚禁十余年的惨剧,后来这样的惨案又发生在了楚灵犀的身上。
要想结束这样的惨剧,必有一方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楚灵犀看得透彻,自始至终他都不认为自己会赢,于是才能坦然地说出那句“前来赴死。”
而楚相印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这位摄政王之子,自将他囚禁在汴京开始,其实就是在实施他的复仇之旅。
而到了今日,这个横跨着三代人的恩怨,终于要到了即将了结的时候。
“我知道了。”余生站起身来,看了二人一眼,“等我消息吧!我会尽我之力……”
“余叔,不必如此。”楚灵犀打断了他,“之后会如何发展,都是我的命。”
余生听了后有些生气,于是不太客气地冷哼一声,对他说道:“我们这群老家伙还没死绝,轮不到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蹦哒!”
随后余生离开了这里,然而他却依旧没有去见楚相印。尽管已经知道,楚相印一直在等着他的出现,不过在他看来,在没有绝对足够的筹码之前,这场赌局他还不能入场。
在去陈玉书家与回自己府邸之间,余生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没有再去找陈玉书。
此前陈玉书的作为已经将自己的心意交代给了余生,自从他被楚相印以明升暗降的手法,排挤在页京权利之外以后,陈玉书就已经不再愿意再去掺和页京城里的这些烂事。而如今他也已经儿孙满堂,余生也不想去打扰他的晚年生活。
最终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府邸,这座府邸自打建成起,他就没有落过几天脚。
春花与秋月见他回来后,内心都很欣喜。
只是当余生看到二人的变化后,也禁不住感叹岁月的无情。
“时间过得好快啊!”秋月看着余生此时的模样,眼睛中全是当年这个男人意气风发的模样,随着时间的流逝,曾经的彩虹楼杀手也被磨平了棱角,成为了现在这副最好的模样。
“等到页京事了,我们就回汴京为师父师娘守孝。”余生露出个疲惫的笑容,说出了积攒在心底多年的愿望。
自从当年师父师娘接连去世以后,余生就不断的被卷入这时代的洪流之中,几十年不曾停歇,而今他也日渐老去,终于能够回到少年时的那处净土,去看荷叶铺满池塘,去听蛙声传遍十里。
“取笔墨来。”余生命春花拿来笔墨,而后他细细写了一封书信,命人加急送往了西北。
这封信是写给孙定远和齐平方的。
到了此时此刻,余生特别感谢当年的自己。若不是下定决心要去掌管西北军的话,那么到了今日,这场楚相印设下的赌局,他或许会连进场的资格都没有。
眼下若想救出阿念,唯有去与楚相印谈判,但你若没有绝对的实力,别人又怎么会心平气和的与你坐下谈判?
所以余生寄往西北的信上只有很简单的一道命令,那就是希望孙定远与齐平方可以在接到命令以后,在甘溪二州边境处陈兵。
这是对楚相印的威胁,也是他用来谈判的筹码。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唯有养精蓄锐了。”在没有等来回信的这几天,余生就一直窝在府里不出,享受了几天清闲日子。
而楚相印那边也没有丝毫动作,似乎他也明白,在他与余生没有商论出结果之前,对于楚灵犀等人的处置根本就是空谈。
就这样过了几日平静的日子,一只飞鸽飞入太师府,打破了此地的平静。
余生平静的将信件看完后,长舒了一口气。
随后他站起身来,对春花与秋月说道:“帮我更衣吧!我要面见陛下。”
这是他第一次穿上他的官服,自从当年楚璇继位以来,他虽然一直都在朝为官,但是穿着正式的机会却十分少见,此前他不是被外派就是在打仗的路上。
“这身官服自从当年直鉴帝上位以来,便一直在府里搁置着,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穿上。”秋月帮着余生打理好衣裳后,发现余生穿上这身衣服后,倒还真有一股大楚太师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
“穿上这身官服,就意味着失去了自由身。”余生看着镜中的自己,打理过后的他并不显现很多的老态,反而有一种岁月沉淀后的醇香。
秋月并不体会他话中的意味,但见余生也没有解释的打算,索性也不再追问。
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要穿上这件衣服,但可悲的是,这么做的目的却不是为了造福百姓,而是将权力握在手中,在必要的时刻能够确保自己不是被抛弃的棋子。
“大河湍流而下,河水混着泥沙向下奔腾,想在这股浊流里保持一股清流,是一件多么天方夜谭的事呢?”余生摇头苦笑,随后自府邸中出发,一路步行往皇宫走去。
路上行人有见到他的,只觉得这人穿一身锦绣官服,虽然面生的很,但是气质出众,想来定是哪位不知名的大人物。
从府邸到皇宫的路并不远,然而这一次余生来见楚相印的时机却正好是不上朝的时候,所以到了皇宫后,要想见到楚相印还需要专门通报。
于是他又例行公事,找了专人通报后,这才在御书房见到了这位许久不见的弟子。
“老师,好久不见啊!”见到余生后的楚相印,与此前见面时的任何一次都一样显得十分激动。
他穿一身宽松常服,头发随意的散落在身后,曾经稚嫩的脸庞此刻显得成熟又威严。
余生在他面前站定,拱手行礼道声:“见过陛下。”昔年楚璇继位,曾经赐余生有见帝不跪之权,后来楚相印上台后,又以师礼待余生,准许余生同样可以见帝不跪。
所以在此时此刻,余生才能挺直着腰板面对着楚相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