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漠辽阔无际,沙丘起起伏伏。繁星与凉月,草草勾勒出几笔萧瑟寂寥,看似无意雕琢,却显出精细痕迹。无痕的云游走漂泊,缱绻云卷,金戈铁马,烽火狼烟,被一场风沙层层掩埋。
沙山层抱之处,一汪清泉从地底暗河流出,日积月累下,形成一面如镜的湖泊,湖畔沙柳繁生,自湖边往沙山半坡长着,高低不一,错落有致,自然而生,倒是为这汪碧波荡漾的泉流拦住了风沙侵蚀。而这片不大不小的沙漠湖泊,点缀着这方无垠的寂寥,在日光月光下,闪耀着斑斓光芒。
湖泊东北角有一方嶙峋怪石,上书“半落璧”,何人于哪个年月所刻已不知晓,但推测下来,应为湖泊名字。文意简明,字体却繁复,似乎昭示着这方天地的别有文章。
天上繁星铺满湖面,弯月与湖泊相印,夜晚的风虽被沙柳拦下,但丝丝入怀,仍觉得有些微凉。阿月每日这个时辰,都坐在这方怪石旁,在沙丘上用一个木棍,反复写着“半落璧”三个字。一边写,目光一边越过弯弯又狭长的湖泊,望向西南方向星空与沙丘相连处。
这些事情,阿月做的,很是熟悉了。
算一算有记忆以来,不过几月光景,但是这些事情熟悉得,像做过无数次。
比如,今日晨起,她同师傅一道修理她们住的木屋,昨夜疾风骤雨,虽然时辰短,但是将草皮子屋顶掀了一个洞,师傅后半夜回来时,阿月圈在床榻一角睡的甚香。师傅同她修屋顶这件事情,阿月总觉得自己做过,但是细细算下来,昨日没破,前日亦没有,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再往前,是她记忆的起始。
她从一场无梦的沉睡中醒来,茫然无措,不知年岁何地时,却见眼前站了一位纯白衣裙的女子,她长发轻绾,未着一物,面容温柔,嘴角噙笑,手中拿着一个未编完的竹篓。还未等女子开口,阿月一片空白的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声音,那个声音问她:“你是谁?”
然后另一个声音回答:“不知道。”
那声音又问:“从哪里来的?”
再答:“不知道。”
而这两句对话,正是接下来女子与她的问答,语气口吻,如出一辙。
甚至,连这片湖泊,这片沙丘,这片遥望无际的沙漠,这个“半落璧”的名字,都没来由的熟悉。
将近三个月前,此处突然天有异象,出现了一场地动山摇,并着一道惊雷。异象吸引了这女子,待女子往战场中去时,沙漠平静,空无一物。那几日,沙漠边界处,原本正经历着一场规模斐然的战乱,不多时,竟然毫无痕迹,只有她躺在沙漠的月色中。
阿月醒来后得知,她原是被那名问她话的女子,从沙漠深处所救回。而她想了许久,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来历,记忆空空,亦不知晓自己为何落在了茫茫沙漠中。
那女子说,既然她不知姓名亦不晓来处,便暂时留她在身旁,自己来此多年,有个人陪伴也不错。此后,二人便以师徒相称,若有一日阿月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要离开,她也不拦。
她说:“那晚月色极好,你不像是被掩在黄沙之中,倒像是被圆月笼罩,既然不记得名字,就唤作月吧!”
于是在似无边际的沙漠之中,在碧波荡漾的半落璧湖边,阿月跟着师傅就这样住了下来。师傅日子过的极为简单。常日中,上午师傅睡觉,阿月练习烤鱼,下午师傅带着她去湖中捞鱼,傍晚至后半夜,师傅会往沙漠深处而行踪莫测不定。
师傅说说她是神女,入此凡世,在此净化邪祟铲除恶灵以修行。
阿月听不太懂,但还算是聪慧。看师傅每夜回来虽有些疲累,但从未见伤痕,她觉得师傅要么是骗她的,要么是顶厉害的人物。深想一层,骗她能有什么好处?那师傅定然是顶厉害的人物。
虽然这诸多事情都让阿月觉得熟悉,但唯有一桩,她甚为陌生。
距离她和师傅住的那个木房子不远,正在半落璧狭窄处对岸,也有一座相似的木头房子,里边住着的一位同样神秘莫测的男子,游离于所有熟悉感之外。
有一日晚上,满月铺就湖面,师傅已经离开,沙漠上师傅的脚印浅痕,很快便被沙尘掩住。月色太亮,照的屋子里堪比白天,阿月辗转想着这些时日的事情,越想越觉自己似乎正在坠下深渊过程中,没有抓处,亦不着地。这般想着,便没有了一丝困意。
睡不着,干脆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衣,坐在屋前抬头看着天空,数着星辰,想通过星辰的数量,来测一测是否亦是熟悉的数字。
却不知不觉间,恍惚飞入半壁落湖中央。待阿月从混沌之中醒来之时,自己仍保持坐着的姿势,却不是在屋前,而是虚浮在半空之中,身影映在湖面,看不见影子。正疑惑间,便这般干爽利落地落入了水中,扑腾的声音在这浩荡沙海之中,很快便捕捉不到痕迹了。
阿月想要呼救,却想起此时师傅已经离开,对岸一直没有人出入,想来此时并没有人可以救自己,几个扑腾下,便任由自己坠落下去……
水下,月色光辉被滤掉了一层又一层,黑暗之中,阿月却看见远处有一个人向自己游过来。
逆着微弱的月光,看不到那人的样子,只见他游向自己后,揽住自己的腰身,往上浮去。待冒出水面,阿月呛水猛咳几声,那人没有说话,继续带着她又往岸边而去。
月光之下,那人侧坐着扶着阿月,目光对上阿月的眼睛,他幽幽浅浅地笑着,虽是一张正常不过的脸,伴着笑容,确如暗夜之中乱人心神,攫人心魂的魅影。虽然同从水中而出,但那人衣服却似避水一般,未湿一分,他伸手将她打湿后,已经凌乱落在额前的头发,熟练地捎到耳后,问她:“浮水啊?忘了吗?”
“你是谁?”阿月声音有些浮,是还没顺过来气。
“先睡吧,等好一些了,过来找我,好吗?”那人说。
然后,等阿月再次睁开眼时,却仍是在自己的房间内,眼前是师傅,在床边擦拭手中的短刀,桌子上放着织锦绣白莲的锦囊,问道:“已经午后了,怎么这么好睡?再不起来,没鱼吃了。”
桌上的鱼散出香味,阿月看了看,自己的衣物干爽,恍然一场梦魇。
若真是梦魇,那真是过于真实了。半落璧中水冷地有些彻骨,日光此时越过木窗打在身上,仍让阿月觉得有些凉意。还有那救他之人的笑容,一直在脑海之中浮现。
阿月一边吃鱼,一边问:“师傅,对面住的是谁啊?”
师傅仍然低着头,认真擦拭着那把短刀——据说,这就是师傅用来净化邪祟的武器,师傅看也没有看对岸一眼,淡淡回道:“不知道。”
师傅曾说自己在这里已经许久,怎会不知?阿月便又问道:“那,何时住在这里的,师傅也不晓得?”
师傅此番望了望对岸,又转身过来,似想了想,道:“忘记了。”
阿月见师傅对对岸住的是谁也并不在意,昨夜发生的事情,便想着也许就是一个梦,便没有同师傅细说。管他是不是梦,待过去见见再说。
对岸的房子同阿月和师傅住的差别不大,都是在这沙漠之中,远远看开,同黄沙漫漫融为一体的天然样子。唯有一个,这房子门上挂着一块,像是快要朽坏的木板,上书“玄阙”二字。阿月透过门缝朝里头望了望,看不真切,便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
此时师傅正在闭关,阿月心有忐忑地回头看了一眼,心想,师傅闭关的时辰一般不会太长,说是净化邪祟的最后一步。阿月挑着师傅闭关快结束的时间过来,若是此时阿月有什么事情,大声呼喊,师傅也能赶过来。想罢,便壮了胆子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除了桌椅,床榻外,就是门口正对,高案之上,摆着的祭品、香炉和灵牌,灵牌上书“家妹之位”。虽有光线透过窗棱,照着屋内光斑耀目,但阿月觉得仍是凉飕飕的,心下疑惑更深,还带着些恐惧,便准备关了门离开。
床帏之后,一男子,右手掀开帷幔,如百草落霜的外袍颜色,衬托的这人风姿卓绝,那个目光和那个笑容,正对上昨夜从湖中捞她上岸的人,但在这个情境下,阿月觉得有些阴测测的。
他边走近边道:“既然过来了,我陪你坐一会儿?”
阿月看着他笑着说的这话,感觉有些不对头,便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诶,”他跨步上前,拉住阿月的手臂,“你陪我坐一会儿,好吗?看在昨夜我救了你的份儿上?”
看来并不是一场梦。
“那是你替我换的衣服?”阿月正色,直接问道。
男子将她拉坐在桌前,又像怕她会继续走开一样,自己坐定后,将椅子拉的离阿月近了一些,阿月眉头一皱,不明所以,只听他道:“那不然呢?这沙漠之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是了,师傅说过,有时候会有往来商队到路过时,到湖中取水,但近一年来,周边三国,在沙漠边缘地带起了大小十余场战事,往来商旅避之不及,沙漠静的只听得到风的呼吸。昨夜,师傅如往常离开,那能救自己的是只有这人了。
但是,“这样,你有些无礼。”阿月脸红了一下,又觉得有些生气。
男子一直盯着阿月,脸上笑意更深,未理会她说的这句,直道:“你不问问我是谁吗?阿月?”
“你怎的知道我的名字?”阿月脱口而出,甚为不解地问道。
“这名字好听。你真的不问问我是谁?”答非所问,男子对此似乎很是在意,见阿月不问,反而露出些难过和茫然。
阿月想着眼前这位,毕竟救了自己一遭,便顺着问道:“你是谁?”问完又指了指牌位,“那是什么?”
男子没有看阿月手指的方向,只身体前倾,离阿月更近,吐息都快近了阿月的面庞,笑着回道:“我是寂卬。”说罢兀自拉起阿月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
虽然阿月如今世事遗落,记忆无他,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是这人似认识她,似不认识她,让阿月心底有些发毛。阿月将手抽回,道:“我知道了。那,那是什么?”
“家妹病逝,以此为祭。”寂卬不以为意道。
阿月看着香炉上,大半截燃断的香灰,和青烟寥寥,问道:“她没有名字吗?”
“没有。”
“真是可怜。我走了,昨夜,还是要谢谢你。”阿月感叹一句,忙不迭离开了此处。
出门之后,日影向西,空落感加剧,没有记忆相辅,神思变得既敏感又迟钝,她还是忍不住回头,像是这个回头便能有所获一般。
寂卬斜靠在门框上,风卷衣袂,不变的目光,不变的笑容,正对上阿月的回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