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早在天色尚未完全大亮,宽敞的街道上行人寥寥的时候,巍峨的皇城外便出现了一道有些瘦弱的身影。
起初,于皇城脚下值守的侍卫们误以为此人乃是外地进京的游人客商,无意迷路至此,正欲上前驱逐的时候,却是赫然发现了此人身上所穿的绯色官袍。
只一瞬间,已然涌至喉咙深处的训斥声便被重新咽回肚中,取而代之的则是肃穆无声的抱拳行礼。
尽管这名瞧上去年过六旬的老人有些脸生,但其身上所穿的绯色官袍却做不了假,尤其是胸口上栩栩如生的孔雀,更是证明了此人乃是正三品的高官。
嗡嗡嗡!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过后,沉闷的宫钟声于巍峨的皇城中响起,厚重的宫门也在同一时间,被十余名小内侍,由内而外的缓缓推开。
\"见过王公公..\"
下一秒,在诸多侍卫整齐划一的呼喝声中,同样身着红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急匆匆的跨过了门槛,迎面朝着下意识整理身上服饰的文官而来。
\"咱家王安,见过李大人..\"
因为早已瞧过画像,兼之身旁有小内侍提醒,呼吸颇为急促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便主动开口,自报家门。
\"竟是王公公当面..\"
闻言,在此等候多时的李养正赶忙拱手还礼,心中关于自己在京师被\"冷落\"半月之久的怨气也是随之消减了不少。
天子竟是派出了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出迎,这可是封疆大吏或者\"天子心腹\"方才享有的待遇呐!
\"李大人客气了..\"简单打量了一番眼前这据传与\"东林\"关系耐人寻味的三品高官之后,司礼监掌印太监便摆手示意:\"咱们这就进宫面圣吧。\"
\"天子可是念叨您多时啦..\"
呼。
李养正作为正三品的侍郎高官,出仕已有三十余年,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但此时听闻司礼监掌印的言语,脸上仍是露出了一抹激动之色:\"有劳天子挂念,老臣感激不尽。\"
似他这等常年在地方上为官的\"浊官\",虽是身份显赫,大权在握,但与中枢的关系却称不上密切,尤其是大明在短时间内,接连更换了三位天子的情况下。
\"还请李大人随咱家来..\"
默默将李养正的反应记在心中,并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一行人便簇拥着这位南京户部侍郎,大步往位于内廷的乾清宫而去。
...
...
\"臣,李养正,叩见陛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才刚刚迈入巍峨的乾清宫,李养正的山呼声便骤然响起,引得正斜靠在龙椅上,闭眼假寐的朱由校缓缓睁开了眼睛。
\"免礼平身。\"
\"赐座。\"
伸手于空中虚扶之后,朱由校便凝神打量起眼前经过众臣廷议推举的\"漕运总督\"。
与朝中绝大多数气宇轩昂的老臣一样,年过六旬的李养正虽是鬓发斑白,但却精神头十足,面色红润,举手投足间便散发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有劳爱卿在京师久等了。\"
不动声色的的点了点头之后,朱由校便率先打破了暖阁中有些尴尬的沉默。
\"陛下言重了。\"闻言,本就只有半个屁股落座的李养正作势便要起身,见朱由校连连摆手之后,方才毕恭毕敬的回禀道:\"辽镇建奴势大,老臣虽在南方,却也心急如焚。\"
\"只恨老朽手无缚鸡之力,无法替陛下分忧。\"
说到最后,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臣竟是有些愤慨,脸上枯瘦的褶子尽数挤到了一起。
\"术业有专攻。\"
\"爱卿不必妄自菲薄。\"
缓缓饮了一口身旁内侍递过来的热茗之后,朱由校脸色愈发暖和的低语道。
但很快,暖阁中轻松的气氛便被年轻天子接下来的一句话所打破:\"两淮盐政,理应实缴税额几何?\"
\"陛下..\"心中刚刚有所放松的李养正闻言便是一惊,旋即猛然抬头道:\"淮扬税额自有定数..\"
说到最后,这位老臣的声音便是不自觉降低,枯瘦的脸庞上满是惊恐之色。
他素来听说,眼前的天子行事颇为\"乖张\"。
如今天子猛然发问,是要对两淮盐政动手,还是对自己的\"考究\"?
\"两淮盐政,理应实缴税额几何?!\"停顿片刻,年轻天子面色不变,但语气却是加重了不少,犀利如刀的眸子,死死盯着眼前略有些慌乱的老臣。
如今大明财政枯竭,两淮盐政的税额却是连年降低,怎么可能是如实缴纳。
眼前这位据传与东林关系密切的老臣能否对自己说实话呢?是否有勇气戳破无数既得利益者刻意粉饰的假象呢?
\"两淮盐政,当地官府均是按照朝廷发放的盐引按时收缴..\"
\"到底多少?!\"茶盏破碎的声音响起,乾清宫暖阁中的气氛也瞬间降至冰点。
尽管窗外艳阳高照,但李养正却是觉得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扑通!
\"敢叫陛下知晓,两淮盐政积弊多年,朝廷历年发放的盐引大多被盐商们以各种各样的手段贪墨,难以深追。\"
\"但以现有的盐引来推断,税额应当在八百万两之上..\"
轰!
尽管李养正颤抖的声音已然有些微不可闻,但在朱由校听来,却是犹如惊雷一般。
尤其是陪伴在朱由校身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张大的嘴巴迟迟不能闭合。
自万历中期以来,朝廷自南直隶收缴的\"盐税\"至多不过一百五十万两,近些年更是低至一百万两出头。
但眼前的户部右侍郎却是声称,不考虑历年被盐商们贪墨的盐引,理应向朝廷缴纳的盐税便足有八百万两之多。
如此悬殊的数字,足以抵得上大明两年太仓库的岁收,但如今却是不见了踪影。
这些银子去了哪里?!涉事其中的官员勋贵们,该有多大的胆子?!
一时间,偌大的乾清宫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幽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