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郎怔怔地望着自家爹,仔细琢磨爹说的那番话,半晌才道:“父亲是不是早就知晓,我们办的小报有问题?”
柳会曾从鼻子里哼一声,既是笑自家儿子傻,又是对夏孟宪那些人手段的不屑。
“你爹官职虽然不高,但入仕之后,却一直没有被卷入党争之中,靠的是什么?若非没几分眼力,早就被碾压的渣都不剩了。”
柳会曾道:“从你办小报开始,我就看出不对,已经让人暗中查那刻印小报的书局。”
柳二郎不解地道:“既然如此,父亲为何没有阻拦?”
“因为我收到了王晏的名帖。”柳会曾在柳二郎的搀扶下坐起身,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柳二郎惊讶地道:“王晏送名帖也是为了汴京小报?”
柳会曾看了柳二郎一眼:“连你都猜出来了,为父自然也能想明白。”
柳二郎脸上发红,只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当时居然没有察觉到半分。
柳会曾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个人:“要说你那小友当真不错,屡次三番来劝说你,可你就是被名利冲昏了头,不肯听他言语。”
柳二郎知晓父亲指的是左尚英。
柳会曾接着道:“我受伤之后,他也曾登门来探望,一直打听你的消息。等明日得了空,你要去看看他。”
柳二郎想到自己对左尚英的态度,不禁羞愧地低头道:“儿子记住了。”
柳会曾停顿片刻接着往下说:“王晏已经注意到小报的事,那么我暗中调查书局,他必然也清楚。”
柳二郎顺着父亲的话往下想:“父亲查那书局,是想要阻止我,王晏若也是这个意思,根本不用送名帖到父亲手中。”
柳会曾缓缓点头:“王晏早就猜到了夏孟宪的计策,又或者说,从一开始,这根本就是王晏为夏孟宪等人设下的局。”
“如果我愿意配合他,就让你继续做那个饵,若不愿,就强行将此事搅合了,也能保住你平安,不过……”
“这样一来,不免要错过投效王晏的机会……”
柳会曾将茶杯递给柳二郎。
屋子里一时安静,柳会曾想到当时的情形,他一边看着儿子越陷越深,一边要立即做决定,不由地叹了口气:“我选择跟随王晏,就等于押上了全家的性命。”
“但我……也没有迟疑太久。”
“我入仕以来,从未明确回应过是否支持新政,我不想站在新旧两党任何一边,王晏虽是王相公之子,却与王相公并不一样,他赞成新政却不激进,不会一味袒护新党,我与他在政见上更加相合。”
“所以这次……其实是你们陪着我经历了一次危险。”
柳二郎感觉到父亲话语中,带着一抹愧疚,他想要说些什么,就感觉到肩膀上一热,父亲伸手拍了拍他。
柳二郎摇头道:“不是……小报是我自己要做的,是我牵累了家里。”
柳会曾露出一抹笑容:“既然选择了,就要承担,于你于我都是一样。”
柳二郎想起他被诬陷借小报向藩人传递消息时的情形,要么将罪责推给谢大娘子,要么连累家人以及黄宗武、胡应等人一同下狱,那时他才明白,接过小报意味着什么。
父亲也是一样。
如果输了,搭上的是全家的性命,赢了,自然皆大欢喜。
柳二郎道:“若我陷害了谢大娘子……”
“那你就输了,”柳会曾声音温和了许多,“我会靠着这次的功劳,让王晏免了你的罪责,但从此之后,你也别想再入仕,只能做一个没用的闲人。”
柳二郎鼻子发酸,说到底父亲还是为他着想,即便他犯了大错,父亲也会设法护他平安。
“但我对自家儿子,还是有几分自信的,”柳会曾道,“你可能会一时被眼前的名利冲昏头,但你绝不会去害人。”
柳二郎整个人忽然伏下来,就像小时候那般,将头埋在父亲怀里:“我也差点就动摇了。”
“谁都会这样,”柳会曾道,“到登闻检院之前,我也有一丝迟疑。”
柳二郎平复心情,重新起身:“以后父亲还是别做这样的事了。”
“那怎么行?”柳会曾道,“什么样的位置做什么样的事,你以为王晏做的那些就不危险?他也一样会难以抉择。”
“他可是王相公之子,本朝的文魁,什么都不用做,将来就能顺顺利利入阁,可现在这样一弄,不知要如何被人议论。”
“说他癫狂,骂他奸佞者不再少数。本朝已经许久不向士大夫动刀了,经此一事,屠刀一开,会震慑很多人,也会留下许多仇恨。他日一旦被这些人攥住把柄,定会被人置于死地。”
柳二郎道:“可父亲还是愿意追随王晏。”
柳会曾点头:“既然为官,就要有自己的主张,也想要做出一番政绩,否则读那些圣贤书又有何用?”
“之所以从前我没有投靠王晏,一来是王晏没想那么快掌控权柄,二来为父也觉得,王晏还欠点火候。”
柳二郎抓住父亲话语中的关键:“现在王晏火候到了?因为他出面对付夏孟宪?”
柳会曾道:“不是说,王晏与夏孟宪等人为敌,他就火候到了。是他气候已成,才能向夏孟宪这样的人动手。”
“王晏掌管权柄,也会推行新政,只不过与王相公的法子不同。他到底要如何做?与王相公相比长处又在哪里?只要这点看不清楚,我们不会贸然行动。”
柳二郎道:“现在父亲看清楚了?是因为……”
他仔细地想着,慢慢的一个念头浮出水面。
“是因为谢大娘子。”
柳会曾道:“新政应当惠及百姓,施行的时候,自然也要从百姓中兴起。谢大娘子在大名府和南城码头做的不就是这些?这才多久,就已经有许多百姓愿意支持她,可见这条路是对的。”
“新政利弊如何,百姓会给出结果。若是将这些都交给官吏,官吏只会惠及自身,变着法的欺压百姓。也就是说,就算新政要试着施行,也得有地方能试,有人愿意开口说实话。而非纸上谈兵。”
“再者,无论做什么都要有银钱,夏孟宪靠着商贾,王相公靠着世家,王晏靠什么?现在有了谢大娘子帮忙,至少这台子是搭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