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布满了乌云,阵阵西北风夹杂着毛毛细雨,使头天还很闷热的天气突然变得寒冷了,店里今天还没开张,覃斌回家休假去了,赵洪明在这半天里连话都没说一句。
他刚从柜台后的凳子上站起来,准备到门口望一会儿,毕竟公路上还有汽车在跑,说不定还可遇见个把熟人,也好说上几句话,不然,真会憋死!
一个身体粗壮的中年人从门外快步走到柜台前,摸着摆在柜台上的一大捆薄膜嚷开了:“剪一段给我!”
“好的。”赵洪明马上走到薄膜前,问:“你要多少,薄膜是论斤算的。”
“唉呀,我不晓得要多少斤。”中年人有点着急地说:“那干脆买两斤吧。”
赵洪明笑了笑说:“莫着急,你买它是做什么用的?”
“遮窗户。”
“你家里共有几个窗户?高是多少?宽是多少?我来给你算一算,免得买多了浪费,买少了又不够用。”
“那就麻烦你了。”中年人把窗户的数量、高和宽的尺寸告诉了赵洪明。
赵洪明手指在算盘珠上一拨拉,就给算出来了,他利索地剪好薄膜,用秤一称,只有一斤四两,他把价算好收好钱,将薄膜递给中年人。
中年人非常高兴地接过薄膜,连连道谢,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的服务。
中年人走了,但“有生以来第一次”这句话却引起了赵洪明的深思,它说明我们营业员平时对顾客存在着不够文明礼貌的地方,至少语言、态度上有欠缺。而我们的态度只要好一点,说话客气一点,多为顾客想一点,顾客就会非常感激,也很容易得到满足。
雨突然下大了,赵洪明估计一时不会有人来,便起身来到门口。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未带雨具的瞎眼老人手里拿着竹棍敲打路面冒雨前行,身上已经被雨淋湿了。赵洪明连忙跑了过去,请瞎眼老人先避避雨再走。瞎眼老人很高兴地随着他走到商店门口,赵洪明拿了一条长板凳请瞎眼老人坐下,又从柜台里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瞎眼老人。
瞎眼老人接过茶闻闻,说:“好茶!谢谢你,现如今真的很难遇见你这样的好人了。”
“不用谢。”赵洪明也在旁边一条长板凳上坐下来,他见老人穿着兰颜色的上衣,青色的裤子,手里提了一个灰色布袋,里面露出十几个竹签,一看就是一个算命的先生。于是,赵洪明问:“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出来算命呀。”
瞎眼老人说:“有什么办法呢,总要挣点钱过日子呀。”话语里透着凄凉。
“你给人算命,有没有准的呀?”赵洪明问。他是政工干部出身,不信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但就像以前在连队做政治工作时一样,他喜欢对各类人的生活做一些适当的了解,而要了解情况,就得与各种人打交道。
“信则准,不信则无。其实准与不准,全在自己去验证。你说我一个瞎子,要真的能算好命,又为什么落成个瞎子,遭人嫌呢。”瞎眼老人说。
“你算命、测字,一次收多少钱呢?”
“不多。算命一般只收两角钱,测字收一角钱,抽机会收一角钱。”
“你一天下来,能挣多少钱?”
“生意好的时候一两块钱,不好的时候才几角钱,遇上今天这样的天气,我连一角钱都未挣到。”瞎眼老人说完,叹了一口气。
赵洪明见瞎眼老人十分难堪的样子,心里不免起了怜悯之心。同时,也深深感到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生活都不容易。正常的人尚且如此,残疾人就更加难上加难了。他想给瞎眼老人一点钱,弥补一下今天因天气不好没人算命连一角钱都没攒到的损失,可他又怕老人不接受,于是,他用商量的口气对瞎眼老人说:“我从未算过命,今天巧遇老先生,能否请你为我算一次命呢?”
瞎眼老人说:“好,请你报上生辰八字来。”
赵洪明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后,瞎眼老人用手指捏算了几遍,说:“你今年二十八岁,你本来不应该是坐在这里的人。从你的命上看,你十四、五岁就准备离家外出,但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你在十六岁那年应该是当兵吃皇粮了,在军队至少是个连长以上的军官。不过,十分可惜,你现在离开了较好的前程,你不应该离开。你命中注定是个在外做事的人,你在四十岁之前还会离开家里,将来也还会有一官半职,至少不会低于你以前的级别。”瞎眼老人喝了一口水,停了一会,又说:“你的妻子是个特别顾家的人,但性子直,脾气大。你命中应该有七八个孩子,不过,现在实行计划生育,政府不允许生这么多孩子,但你还是有儿有女,而且儿女长大后比你的日子要好过得多。你命里有两次婚姻,你父母有一人不在世了。”
“不对!我父母双全。”赵洪明连忙说。
瞎眼老人说:“哦,你现在父母都还在堂,这可有点怪了。”瞎眼老人又重新用手指捏算了一会,说:“你不要怪我说话直,我是为你好,因为你是个好人,我才跟你说直话。”
“我不怪你,有什么话你尽管讲。”赵洪明说。
“那我就说了。”瞎眼老人又喝了一口水说:“如果你父母现在双双在世,但至少有一人已经重病在身,不久将永别人世。还有,你本来只有两个舅舅,结果你却有四、五个舅舅,因此,你其中一个舅舅必然要结两次婚。”
瞎眼老人的推算和说道,有几件事被他说准了,一件是赵洪明十四岁那年参加过体检,要不是政审没通过,他那年就当兵去了。两年后,也就是瞎眼老人说的十六岁那年,他真的去当了兵,而且还真的当了连职军官。更为奇怪的是,他竟然算出离开部队回家了。另一件就是几个舅舅的问题,也算得挺准,他有五个舅舅,而三舅就是结过两次婚的。再就是儿女双全。至于其他的问题,只能像瞎眼老人说的那样,待以后去验证了。
这时,雨停了,赵洪明给了瞎眼老人5角钱,老人接过钱,在钱角上摸了一阵,说:“不对,你这是5角钱,我说了算命只收两角钱,我得给你找钱。”说完,一只干瘦布满青筋的手伸到衣服口袋里去掏摸。
“不用找了,你早点回去吧。”赵洪明止住瞎眼老人说。
“那就太谢谢你了,你这人真好,你将来会有好报的。”
瞎眼老人一边说一边起身,赵洪明扶他走下台阶,把他送到公路上,分手时,瞎眼老人说:“你记住我的话,我说得准不准,将来可以看到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因为你一生刚正不阿,容易得罪人,所以,你的一生常被小人算计。”
瞎眼老人敲打着竹棍艰难地走了,赵洪明回到店里,想起刚才他说的话,心里不免有点佩服。
又是一天过去了,赵洪明翻开日历,发现明天是祖母的诞辰日,原来说好他要去祖母坟前祭祀的。可覃斌休息没有回来,他走不成。
次日午后,他正在忙着为社员开票销售化肥时,堂弟赵洪国来到商店,他问堂弟是否去了祖母坟前,堂弟告诉他,各房叔伯兄弟都去了,就是你们一家没有去。
“我爸爸也没去吗?”赵洪明有点奇怪地问。
“他没有去,听说他病了,你不知道吗?”赵洪国说。
“我不知道,我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那你得抽空回去看一看。”
“等我们柜长回来,我就回去一趟。”赵洪明告诉堂弟说。
堂弟走后,赵洪明突然想起昨天瞎眼老人的说法,不由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几天后,父亲被确诊患了绝症。
大年初五的夜晚,寒风在窗外刮得呼呼地响。室内,赵洪明耷拉着脑袋,两只粗壮的手托着明显消瘦了的脸盘,紧皱的浓眉下,一双忧郁的眼睛呆滞地望着昏暗的煤油灯,额头上过早出现的皱纹和眼角边的鱼尾纹似乎理解他的心情,也显得加深了。他的两只脚搁在火缸上,里面的木炭快燃尽了,他也没有添加一块。过了一会儿,他把双手慢慢地从痛苦的脸上移了下来,习惯地扣上松开了的风纪扣,两只脚也不由自主地离开了火缸,穿进洗得发白了的解放鞋里。他霍地站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门,一股刺骨的寒风顿时吹了进来,那微弱的灯光经风一吹,忽地灭了。黑暗中,他伸展了一下双臂,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又把窗门关紧,划了一根火柴把灯点燃。灯光下,只见他紧皱的双眉,好像被刚才的寒风刮得舒展开了,忧郁的眼睛里射出火一样的光芒。他弯腰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火星,添上几块乌黑的木炭,从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喝了起来。
他一边喝水一边想这几天来发生的两件事,这两件事让他心烦意乱,要不是在当兵的十二年里,养成了临危不乱的军人作风,他真的很难面对。
前天,妻子章美英捎来口信说,公社和大队的计划生育专干来家里,对他们两个孩子生得过密的问题提出了处理意见,他们已通报郊区供销社,由区社负责罚款。今天上午,黎经理告诉他,区社打来电话,说是按规定对他罚款100元,并影响一次工资调级。
今天下午一点,弟弟又匆匆地跑进店里,丢下一句“快回去”的话就走了,他心里明白,除了爸爸病危,弟弟是不会这么匆忙的。于是,他请保管员小马帮他照看一下柜台,骑上自行车赶回家中。
爸爸的病房里,坐着大伯父赵忠麒、二伯父赵忠秋、六叔赵忠禄,他走到床前,望了一眼熟睡的爸爸,便靠在床沿上,跟铁青着脸的伯父和叔父打招呼。
“哼!你还知道回来呀?”二伯父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爸爸刚才一口气上不来,差点死了,你知道吗?什么了不起的工作,几次叫你都不回来,你说!”
赵洪明有点委屈地说:“不是我不愿回来,柜上就我一个营业员上班,现在都是请保管员代我守住柜台才没关门,按规定是不允许这么做的。”
“什么允许不允许,你爸爸的病才是大事,其他的事都得放下。你去请假,经理如果不准休假,你就关门。今晚你去守店,明天关门回来!”曾当过国民党军官的大伯父带着命令式的口气说:“还有,你弟弟才十几岁,还不懂事,你要挑起担子来。你爸爸死后要求火葬,我们当叔叔伯伯的不同意,你要赶快准备好棺材,不要不当一回事。”
赵洪明没头没脑地挨了一顿臭骂后,走出爸爸的房间,随便在厨房里扒了几口饭,跟章美英交待了几句,又迅速返回到店里。
“关门回家”是不可能的,此时,赵洪明心里十分明白,但爸爸生前和死后的事如何办理才好,他一时还真拿不定主意。眼下爸爸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已多次向他这个做长子的交待了后事,最主要的是爸爸要求死后实行火化,不开追悼会,一切丧事从简。现在,爸爸的亲兄弟不同意他死后火化,不听爸爸的话,有背他遗愿的嫌疑,可听爸爸的话,叔叔伯伯们又不会同意,真叫他左右为难。
按照叔叔伯伯的要求,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好棺材,而且死后要按照农村习俗,请吹鼓手吹打几天。他粗约计算了一下,没有两三千元是办不了事的。而现在他和弟弟没有多少存款,更何况还有短款、计划生育罚款没交,这笔钱又从哪里来?年前分家时,章美英和两个孩子只分到55斤大米,至今还在借粮吃。操办丧事,光吃的粮食又从哪里来?借!他想到了,可丧事办完后,欠下的钱粮又何时才能还清呢?如果不听叔叔伯伯的话,爸爸的遗体恐怕都难以安葬!
“真是烦死啦!”赵洪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爸爸的照片,望着爸爸慈祥的面容,他心里默默地说:“爸爸,我可能要违背你的遗愿听从叔叔伯伯们的意见了,因为你走了你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而我还得面对长辈亲友的责难和世俗的压力,我还得在这个世上生活下去呀!”
火缸里乌黑的木炭红了,赵洪明把那双冰凉的脚搁到火缸上,两只手又托起消瘦的脸盘,两眼一眨一眨地望着捻大了的灯光,眉头一松一皱,又陷入了无尽的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