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菜在家中横竖睡不着,这宅子太过豪华,她从未睡过这样软的床,从未闻过这样晕人的香烛。她看着那比水面还要清澈的水晶镜子,顾影自怜地想,谁叫自己就是丫鬟命呢。也不知顾飞舟心底到底对她有没有感觉。
她和顾飞舟不经意间有过几次深切地对视,若说顾飞舟对他没有心思,她是绝不相信的。但顾飞舟还年少,很多事还没想明白。以他的家世,可以娶到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自己到时候,做妾怕是都入不了顾家长辈的法眼。
想到这里,她的心更乱了,出了房去找云玲说话。
刚到云玲门边,便忽然见到云玲推门走了出来。
她想要叫住云玲,可忽然便吓得捂住了嘴——云玲走出来时,是闭着眼的。
云姊姊梦游了吗?
她上前拍了拍云玲,可云玲依旧不醒。
“云姊姊?”
云玲像是并未听见,继续走着,直到走出院子。
小野菜跟着云玲,刚刚出了门,自己也有些恍惚起来,只觉得神志越来越弱,心中迷惘越来越深,直到和云玲一道走着,再也没有生出多余的意识来。
村路上,越来越多的少男少女,痴痴傻傻,恍恍惚惚,从家中走了出来。有的被爷娘拉住,带回家捆在了床上,有的家人发现晚了,想要去追时,却已经困于人海,难以辨认。
仔细看时,就会发现,其实不止少男少女,更有着一些上年纪的老叟、老妪也在其中。整个村大乱起来,里正带领着大家,燃起了烛火来追。
到了湖边,龙游帮还未散去。顾飞舟原本不甚放心,躺在树上静静观望,望着望着,便睡着了。被迷惑的男女,此时正发了疯一般,不顾一切地往那太湖水里冲。村民和龙游帮的帮众都是奋力去拦,可这群迷途的男女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蛮力,挣脱起来两个成年大汉都险些拉不住。
湖滩上喧嚣渐盛,这才吵醒了顾飞舟。
他一睁眼,发现场面变得如此混乱,村里人倒和村里人互相干起架来了,一时大惑不解,喊来宗正浩问道:
“他们这是干什么?”
“回坛主,村里这群男女不知中了什么邪,全都神情恍惚,执意要冲到那太湖底下。”
“什么?黑白无常又来了?”
“不,这一次不见有黑白无常,更不见有人眼珠子。倒像是这些人自愿的一样,不叫他们下水,他们还和我们打起来了。”
顾飞舟道:“全部捆了!”
“是!只是有一样,属下不得不报。”
“什么?”
“因为事发突然,等我们反应过来时,一些人已经下了水去,其中就有坛主府上的二位姑娘。”
“什么!”顾飞舟跳了起来,再也忍不下去,扒开衣裳,便要下水。
“坛主,这湖底深不可测,属下喊两个水性好的先下去探探!”
顾飞舟哪有空听他多说,一个纵身,便扎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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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云宝剑出鞘的那一刻,孟婆的腿就已经软了。她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她愿意放弃这些秃头秃脑的书生,不给他们喂下那莫名其妙的汤药;她愿意带苏天鹤去见阎罗王,求阎罗王身边的判官崔钰生死簿上给苏天鹤加寿一纪;她甚至愿意认苏天鹤作自己干爹,只要苏天鹤将那剑刃从她脖梗子旁边移开。被那追云剑的寒光一射,孟婆便吓得恨不得自己跳进十八层地狱了。
苏天鹤少年心性,自然乐开了花。
这大概是他活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妖孽以来,最值得炫耀的战绩——自己竟然劫持了孟婆!
柳棉棉更是喜形于色,一记秋风落叶掌过去,以掌风击翻了那熬制孟婆汤的大鼎。
“你这孟婆,最最害人!正因为有你,叫这世上多少痴男怨女前世的情缘难继,情债难偿,情孽难消!呸!你以后不许再熬孟婆汤了!”
那孟婆不住点头称好:“小娘子骂得好,骂得是,老奴再也不熬这劳什子破汤了!”
说完,苏天鹤押着孟婆在前带路,柳棉棉牵着那一队秃头书生,往冥殿而去。
传说中的阴曹地府,喝过孟婆汤之后,便要投入六道轮回之中。这水底酆都,竟然最后一关要进这大殿,这也可见,这酆都并非真正酆都,完全是欺世盗名,背后不知到底做着什么营生。
这大殿之中,梁高百丈,殿央肃然坐着十个面色铁青的阎罗王,如大雄宝殿中的巨型佛像一般抬头望去,只觉得有种凌人的威严。可奇的是,这十个阎罗王眼窝处都是空洞的,就好像,他从来就没生过眼睛一样。正中有个巨大的书案,案上有万卷书册。一个正勾勾画画的银发判官,头也不抬,只问道:
“孟婆,此是何人?”
“回崔大人,这二位……这二位乃是……”孟婆乍被劫持,居然也不明苏天鹤和柳棉棉的来历。
“我们是大唐龙游帮捉妖坛的坛主!今天专门来捉你们这些假阎罗,假判官!”柳棉棉高声道。
苏天鹤看了她一眼,心里只觉得好笑:她什么时候也自封为坛主了。
“原来是苏天鹤。”银发判官仍不抬头,只是冷笑着,拿着毛笔,兀自勾画。
“你到底是什么妖,现出原形吧!”柳棉棉见他无视自己,颇为不快。
“我不是妖,我只是冤死在这湖中的书生。”
“哦?你是鬼?”柳棉棉道,“那我们就更要收了你去了!”
“你们?哈哈哈哈哈哈!”银发判官忽然笑了起来,他越笑便越是激动,最后笑趴在了一堆书简之间。
“怎么,有那么好笑吗?”柳棉棉怒道。
苏天鹤拦住了柳棉棉,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吃人?又为何要专吃这些书生?”
“吃书生?我只是给这些穷苦书生一次重生的机会,不要在这不公的世道之下踽踽独行,最后潦倒一生,郁郁而终。我是在救他们!”
“不,你吃了他们!从黄泉路、望乡台、恶狗岭、金鸡台,一直到忘川河上的奈何桥,这根本不是酆都鬼城,而是一整套将人洗净、去毛、加调料的过程,最后你是不是还打算将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做最后的烹调,然后才吃进嘴里啊?所以,你这身打扮,虽像崔钰,但你绝不是崔钰!你是鬼,是妖,是人间百姓的仇敌!”
银发判官停住了笔,冷冷地哼了一声,沉着嗓子道:
“苏天鹤,有些事,你还是少管为妙。否则,最后难免落得个孤家寡人。”
“什么?”
银发判官抬起头来,原来在他那银发之下,一颗头颅上早已没有了完整的皮肤。整个面庞如腐肉一般,焦黑流脓,不时还钻出几只蛆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