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礼部正堂,地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布帛。
上面凌乱地写满了这些年所有科考的名单,挤在几寸之地的布帛上,需得俯下身子,仔细辨别才能看清具体内容。
素白洁净的大片帛面,七州汇集而来的学子名讳如同墨团般洒满每个角落。
谢元姣有些不敢去看,眼睛飘忽,手也在发着抖,一点点挪到了十年前的名单上。
修长的指尖按在了“汤松”的名讳上,随即目光上移,定格在主考官上。
上面赫然写的是……谢玄清!
她瞳孔紧缩,身形也随之踉跄了下。
“谢玄清……”
她没记错——十年前父亲刚坐上首辅的位子,主动领命做了这科考官,为的就是暗中培养自己的党羽,在朝中埋好所有暗线。
那年她年纪尚小,只在兄长闲谈时听了一耳,隐约察觉了父亲对此事的重视。
十年的光阴铺开,变成了地上的布帛,分明如天堑般遥远又模糊,可此刻却尖锐又鲜明地扎在谢元姣眼睛里。
谢元姣忽而觉得天旋地转,有些站不起来了。
青影在一旁,关切道:“娘娘,您怎么了?”
谢元姣脸色惨白,僵硬地站直身子。
目光恍惚地看了眼崔旭,缓声道:“崔尚书,打扰了。”
说完,便如同行尸走肉般径直往外走着。
青影忙不迭跟在她身后,抬眼偷瞥她。
“娘娘,您要回宫吗?”
“可要属下做些什么?”
……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可看着娘娘恍惚的神情,只能絮絮叨叨地问着。
谢元姣缄默不语,眼底尽是茫然和无措。
一直行至马车前。
“娘娘?”
青影见她脚步发颤,连忙抬起手虚虚扶住她。
谢元姣从脚底到脑袋都泛起一阵麻意,只能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脑袋上,极为艰难地张了唇:“现在想办法去查一下汤松的户籍,是除却吏部之外的户籍。”
“还有当年京郊地界的山匪,荆家两个孩子的来源……”
她再也吐不出来字了,脑袋像是铁块似的,重重往后坠着,坠着。
“娘娘!”
青影似乎很着急,刺耳的喊声荡到她的耳朵里,震得她更晕了。
*
再醒来时,谢元姣看到了承乾宫里熟悉的龙纹帘布。
她睁着发涩的眼,呆呆的,连一旁守着的谈襄都没发觉。
“玉娘?”谈襄很急切地握住她的手:“你好些了吗?”
“魏太医!给朕进来!”
又是很长一道急促又喧嚣的声音。
谢元姣像是失了魂魄的木偶,拖着破碎脆弱的身躯依偎在床上一角,汲取到的温暖却不足以唤回心智。
魏太医说了什么,就又离开了。
她的嘴边,有人喂给她一勺苦得出奇的药,舌尖一碰便会呕出来的那种。
可她却乖乖地喝了个干净。
“玉娘,你看看我?好不好?”
握着她手的人在颤抖,带着凉意的水滴落到她的手臂上,沿着蜿蜒的青筋淌进手心。
谈襄的眼眶红了,里面映出一张了无生机的脸。
“玉娘……”
谢元姣听着熟悉的语调,游荡在身外的魂魄忽而被召唤回来,一下涌进了她的心肺。
她眼睫发颤,瘦白的身子动了动,终于扭过头瞧了他一眼。
谈襄几乎是匍匐地伏在她的床头,箍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掌力道很重,像是溺水的人在拽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乞求神迹的降临。
他的眼尾红着,脸色却白得出奇,再没了寻常的冷静自持,一道柔柔的,从窗外透进来的暖光包裹着他。
分明是在哭着,却好看得紧。
谢元姣艰难地扯出了一抹笑,将嘴角往后咧着,抬起手擦着他眼角的泪珠。
“我又不是死了,怎哭得这样惨?”
谈襄终于听到她的声音了,只怔了一瞬,便猛地上前,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涩意:“不许乱说。”
谢元姣被他勒着,有些无奈,却也没有推开他的怀抱。
肌肤紧贴着,隐埋在躯壳下的生命脉搏恢复了蓬勃浓烈的生机。
她抬起澄澈的眼眸,望向放晴的天色,一道刺眼的光亮直直射入,她被迫微眯起眼,可却不避开。
“谈襄。”她轻声唤他。
“我在。”
他忍着喉间的哽意,回着。
“过几日,你与我一道去看兄长吧。”
她伸出手,以掌心去承接那透明的光线。
“好。”
谈襄又拥紧了她几分。
*
谢元姣晕得太过蹊跷,便连魏太医都没出个具体缘由来,只能含糊推说是郁结于心,惊悸昏厥,让她多休养几日。
于是,谈襄亲力亲为照看了她好几日,甚至夸张地将批阅奏折的桌案都搬到了她的床边,为的就是监看着她莫要乱动,在床上养身子。
她左说右念,差点将嘴皮磨破了,才勉强让谈襄点头让她起身祭拜兄长。
谢家世代簪缨,祖上的赫赫功绩如同血液般流淌在每个后辈的身上,迫着他们也上进勤恳。
大多谢家人的墓全葬在离京都百里外的山上,那里风景秀丽,守卫日夜巡护,就算是一只老鼠也挤不进。
可谢元姣并未带谈襄去那,他们只驾着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京郊旁的一条偏远小溪处。
那里可不止一个坟茔,稀稀拉拉的,都是城里稍微有些闲钱的百姓的稀世之处。
对谢元珏这等惊才绝艳的公子来说,埋于此处实是有些委屈了。
谈襄小心地将谢元姣从马车上扶下来,抬眸扫了眼四周,略有些惊奇。
“兄长的墓在此处?”
谢元姣裹着厚重的大氅,只露出一张素白干净的脸,垂眸打量了眼,便往前走。
可走起来却有些生疏,像是头一次来这处,转了良久才走到一坟茔旁。
她注视良久,眼睫发颤地开了口:“这是兄长临终前的遗愿,若是随着谢家先祖葬在风水宝地,那我去看他一次,便要费上一天一夜的功夫。”
“路途遥远,又要耽搁一夜的功夫,他怕我因祭拜他而出了意外,便央求着父亲只将他葬在京郊附近。”
“可他离世后,这是我第一次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