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下了一场持续两天的大雪,像去年那样雪封了路,河道也冻住。
沈惊游身子略有好转,便收到皇帝谢渐离抚恤的圣旨。
圣旨中说沈氏父子守护北疆有功,赏瘫痪的沈平章黄金万两,美妇十名。
封沈惊游为梁国静王,邀他病好后参加宫宴,作为梁国少数的外姓王陪同皇室吃年夜饭,顺便……选妃。
姜芙蕖还是沈惊游的妻子,接圣旨的时候就跪在沈惊游一旁。
这哪里是什么赏,分明就是罚。
老国公重伤瘫痪,不去寻药,反倒送十美妇,是要羞辱死沈平章吗?
沈惊游虽封静王,可手中沈家军的兵权更不可能给外姓王,反倒是收了一大半给东宫,剩下的全归了忠国公府。
空有王爷头衔,却无实权,还要选妃。
这是要把沈家困死在京城。
下一步是什么?
姜芙蕖咬唇瞥向沈惊游,他的脸色莹白,青色锦衣穿在身上,肩胛骨都瘦出来了,下巴尖尖,唇瓣还裂开了血丝。
“芙蕖,能不能先别说和离的事,我心里难受。”
还有两个月就是宫宴,那时候他选了妃,他们不和离也得和离。
突然有了天家助力,姜芙蕖心口一颗大石移走的同时,又替沈家忠心却被害成这样堵的难受。
于是根本没发觉,沈惊游对她的称呼从姜小姐变成了芙蕖。
又过了两天,沈惊游捧着圣旨咳血。
下人们在竹筠苑里议论她见风使舵,抛弃可怜静王爷的传闻,说两月后王爷一定被一杯毒酒给要了命。
姜芙蕖一时心软,怕沈惊游听到了风言风语更难受,便也改了称呼叫他夫君。
装样子么,倒也不难。
香囊绣样选的是仙鹤,她家开布庄,小时候她又喜欢绣花,所以绣个仙鹤手到擒来。
但用银线绣好后,姜芙蕖鬼使神差地又在仙鹤爪下绣了一条白蛇。
那白蛇越绣越大,后来收尾时,竟比仙鹤本体大了一倍不止。
本意用仙鹤捕蛇,结果白蛇却好似妖异地纠缠着白鹤。
“夫君,我不是故意的。”
“本来画好了绣样,但不知为何一时就绣成这样。”
沈惊游穿着月色常服,墨发半挽,青丝透入颈间衣衫里,虚弱的脸上挂着抹笑,手里头摆弄着那只精巧的香囊,视线停在白蛇黝黑深沉的眼睛上。
“不会,我觉得极好。”
小芙蕖其实一点也不傻。
心底深处知道他是条白蛇,可太善良了,根本不愿意承认他竟是这种阴冷恐怖的东西。
仙鹤捕蛇,大约他表面装的太清贵,得她误会。
姜芙蕖刚松了口气,冰凉的手指便钻入她的手心,握住她的手。
她愕然抬眸,对方仍旧是坐在软榻上欣赏香囊的认真模样,好像做这个动作是无心之举。心里别扭,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挣脱开,后来保险起见将双手都藏在袖子里。
沈惊游眉头皱了一下,脸上又是那种温柔神情。
姜芙蕖偷偷地观察,发现是她会错意,才终于放心。
而那挣脱的动作却让沈惊游痛的喘不上气。
那一针一线的绣样不是绣在香囊上,是绣在他心脏里。
已经刺的遍体鳞伤分辨不出心的模样,鲜血淋漓,还是在刺。
他微低着头,将香囊挂在腰间,垂着眼,不知在看什么,整个人显得散漫又冷淡。
气氛变得尴尬,时间无限延长。
最后还是春桃进了东厢房内室,拿来几盒祛疤膏。
“王爷,该上药了。”
“嗯。”
姜芙蕖抿唇,从榻上下来,不知怎的腿软了下,头还晕。
眼前不过模糊了几息又恢复正常,她手心出了虚汗用袖子擦了,“既然夫君要上药我就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夫君。”
春桃不等沈惊游使眼色连忙拦住她,“夫人在这里呢,就替王爷上药,奴婢不合适。”
姜芙蕖回头看一眼沈惊游,对方指尖一下一下点着腰间香囊,无所谓的样子。
她开口,“杜衡不在吗?让杜衡过来上药。”
春桃咬牙应对,“杜侍卫手脚没轻重,怕弄疼了王爷。”
“可夫君是男人啊,弄疼了又能疼到哪去。”
“他又不娇气。”
沈惊游,“……”
姜芙蕖已隐隐有些薄怒,海棠就算了,从小一起长大的,且海棠也不是重生过的,不知道她上辈子想回家。
所以海棠总想着让她当高门贵妇,觉得享有荣华富贵最重要。
可春桃和她关系又不如海棠亲近,她也在这两日敲打过对方,怎么春桃一门心思要撮合她和沈惊游呢。
知道了上辈子的真相她是特别内疚,可她是个敞亮人。
不走回头路啊。
“若你对夫君有意,直说便可,不用讨好我,你们两个之间,我是不会害你的。”
姜芙蕖话一开口,万籁俱寂。
沈惊游剧烈咳嗽,白皙的脸被憋得通红。
“芙蕖,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我不是……我……”
姜芙蕖气的跺脚,瞪了沈惊游一眼,看到他又咳血了,脸上的表情骤变。
春桃跪下发誓,“奴婢得过夫人赏赐,怎敢对王爷有私心,若我对王爷怀着脏心思,便叫我即刻去死!”
说完,也不等姜芙蕖反应,她便要往桌角撞。
“别,是我说话不好,我就是这几日心里不安静。”
姜芙蕖拦下春桃,要她退下。
春桃抹着眼泪走了,内室就剩他们二人。
沈惊游咳嗽不停,他脸上出了汗,领口处还有血。
姜芙蕖提着裙子走过去,终是心疼道:“夫君,我替你上药吧,等一会儿你喝了药就歇息。”
“嗯。”
说完,双手颤抖地去解他腰带。
脱了外衫,还要脱里衣,姜芙蕖小脸发白,很紧张。
偏偏沈惊游喘息声越来越重,她不小心碰到他发烫的胸口,他就会重重的喘。
脸上仍旧一派清俊,唇角还有血。
姜芙蕖用力摇头甩开复杂心思,老僧入定般替他上药。
以前的伤疤太久,用药不会祛疤,只能令疤痕变浅。
他长得白,变浅后,纹理的确更加诱人。
姜芙蕖抿唇替他穿好衣服,又替他束腰带,耳侧传来滚烫的热息,怕他亲,她连忙道,“沈郎君不行!”
沈惊游痴迷的眼神一换,顿时冷冽如霜,身子一倾,就压着姜芙蕖昏了过去。
他恶意地昏倒时将她死死压住,薄唇凑在她的颈间,暧昧的出气,有意地用温热的掌心捂住她整个小脸。
方才也是咬破舌尖让她心疼。
姜芙蕖喊也喊不出声,呼吸间的热气令他的指尖黏湿,他身上换了松雪香,凛冽地包裹着她,叫嚣着将所有的茉莉香气全都压在身下。
腰间被戳的生疼,察觉到这一危险,姜芙蕖瞪圆了眼睛,不停用双手推他。
外头的下人们是死了吗?!
洪嬷嬷!赵嬷嬷!秋梨!
李茂?
不对,李茂因为背叛已经离开公府。
不对,现在是静王府了。
沈惊游成了这的主子,沈平章都要排后了。
不对,不对!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阿宝……
阿宝能不能救救她。
这样一想,仿佛阿宝同她有心电感应,突然从门口冲进来,将沈惊游扯开。
姜芙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阿宝脸还惨白着,她摸了摸姜芙蕖的额头,又见她衣衫凌乱,不由地怒火中烧。
“小祖……”
话说太快药喝太猛脑子不清咬了舌头,她掐了掐脸,呸了一口气。
“小姐,你没事吧?”
姜芙蕖一阵后怕,满腹怀疑,可沈惊游晕了。
她五味杂陈地扶着沈惊游躺好,习惯性地靠在他胸口听心跳,确认他是活人,才道:“请太医过来看看吧,王爷他需要好好调养。”
阿宝狐疑地又看沈惊游一眼,想到颜烈都能被赶走,脸一冷,“知道了小姐,我马上去。”
闹腾了一夜,沈惊游终于“幽幽”转醒。
*
次日他生辰,忠国公李星桥居然从家中佛堂里来府上,亲自来送生辰礼。
他们在书房待了两个时辰,书房内外的下人都被清走,忠国公李星桥出了书房又去看老国公的病。
姜芙蕖经过蘅芜苑时竟听到老国公沈平章快意的笑声,丹田有力,声音洪亮,倒是她才像病人。
今日早间她头疼替自己把脉,发现脉象虚浮,给吓了一跳。
李太医更是偷偷告诉她,王爷病着,他俩……不宜过度。
“……”
脸羞的通红的姜芙蕖让阿宝送走李太医,一想到沈惊游有这种前科,姜芙蕖换了衣裳,早膳也没用,直接怒气冲冲地去了东厢房。
沈惊游正在看书,他眉眼清俊,唇角勾着温柔的笑意,见她来,捂着胸口咳嗽了声,偏头等她开口。
姜芙蕖不敢开口问。
若是问了,若他承认,这一切算什么?
江南那边也来了信说表哥不日成婚,爹娘这大半年都要替表哥忙着迎新妇,河道也冻住了没法走人……
她不敢问。
失魂落魄地过了几天,一日衣服上染了淡淡的松雪香,姜芙蕖抿唇,偷偷去了东厢房。
她看见光风霁月的夫君用她的金簪半挽着墨发,小衣亵裤被他捏在手里,她新做的石榴裙,鹿皮小靴,布袜,腰带被他搂在怀中……
他死死抱住,就好像抱着她一样。
那些衣服染透了他身上的香气,最后站在屏风后的春桃将那些衣服鞋子金簪放在托盘里。
清凉温润的声音响起——
“把这些熨烫好,明日拿给夫人穿。”
说完,视线若有似无看向门口。
姜芙蕖心脏狂跳,她嗅闻自己的手,摸摸自己的脸,捧着头上钗环,最后视线停在因绣香囊而刺破还未好全的指尖。
终于明白她自己为何绣那条阴冷的蛇。
她也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如果上辈子认识的是这样的沈惊游,还会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