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裴问礼和封长诀一齐下朝,走在宫道上。
裴问礼眼观前路,心思却不在路上。
“我以前走宫道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你陪我,真好。”
忽然蹦出这句话,封长诀愣在原地,等他下文。
裴问礼瞟他一眼,接着说道:“我最近有些患得患失,也许是因为最近京中流传的谣言。”
在这儿等他呢。
封长诀没好气地笑笑:“别人信就算了,你难道也信?和你牵手的是我,和你亲嘴的也是我,甚至连滚床都是咱俩。”
裴问礼:“……”你话也太糙了。
封长诀走过玉桥,宫人牵着二龙已经等在宫门外了。他翻身上马,朝裴问礼笑道:“等及冠礼那日,你必须得来。”
“嗯,我会的。”裴问礼笑着看向他,“我以后的及冠礼,你也得来。”
“知道了。”
封长诀朝他挥挥手,调转马头,骑出宫城。
去心上人的及冠礼,穿什么样的衣装,是裴问礼当下最难抉择的问题。
及冠礼当日,封家大摆宴席,低调奢华,府中花苑长廊连成一长条流水席。
花苑草坪也放上圆桌,假山旁搭了戏台,特意请了京都有名的戏班唱戏。
来恭贺成年的不止有达官显贵,也有营中将士。
封长诀在屋内被封夫人拉着试衣装,死气沉沉地被她摆弄来摆弄去。
“你们觉着,这件适合,还是那件?”封夫人一手拿着一件衣装,抵在封长诀脖子处,展示给侍女们看。
一个侍女站远点观摩,说道:“夫人,既是及冠礼,右边那件少爷穿着更成熟。”
封夫人将左边的衣装递给一个侍女,让封长诀试右边的衣装。那件衣装外衫整体呈朱膘,老银色的花纹,内搭是一件暗纹白衣。
他披着长发,穿上那件精挑细选后的衣服,远远望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么妖冶的衣服硬是被你穿出一身正气。”封夫人围着他走了一圈,暗暗称奇,她本想换回左边那件,转头一看,那些小侍女们小脸通红,立即决定,“就这件了!待会我儿出了房门,迷死他们。”
封长诀:“……”
“少爷!有从边境寄来的礼物!”
来福匆匆忙忙跑进屋内,见到夫人和一些侍女们在屋内,慌张地行礼:“夫人。”
“不着急,小心摔了。”封夫人笑着接过他手中的礼物,递给封长诀,“边境寄来的……会是谁呢?”
想也不用想,肯定是青龙白虎。封长诀拆开礼盒,望着盒中的物件,瞬间怔住。
盒中是三个精致的小木雕,分别是青龙、白虎、朱雀,和垫在下面的一封信。
他拿起其中的白虎木雕,细细抚摸,模样精致。
待他拆开信封,看到信中文字,忽然鼻头一酸。
——木雕是我亲手雕的,你看,我如今左手用得出神入化吧,什么能难得了我。
这三个木雕是白虎雕的,而且是用剩下的左手雕的。
他拿木雕的手疯狂颤抖起来,伸出左手抓住右手臂才止住颤动。
“涯儿,怎么了?”封夫人发觉儿子不对劲,立刻去问。
封长诀深呼吸完,朝母亲摇摇头。他放回白虎木雕,吩咐来福将礼盒收好,拿去书房架子上。
“夫人,宾客已至。”
万管事在屋外提醒,宾客已经全部入座,就等少爷了。
封夫人拉过封长诀的手臂,从上到下认真地看过一遍,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能看到涯儿成年,真好。”封夫人说着说着,眼眶湿润,声音微颤,“长诀,记住,及冠后,你便是成人之躯。以后的路靠你一个人走了,娘和你爹帮不了你太多,望你明白。”
封长诀郑重地点头,抱住母亲,轻声道:“父母的养育之恩,我感激不尽。今日母亲所言,在儿面前皆是真理,儿子谨记笃行。”
“去吧。”
封长诀松开怀抱,随着封家一个长辈走向封家宗祠。宗祠牌位在上,封长诀接过点燃的长香,为祖宗上香。
宗祠内皆是封氏家族中有名望的长辈在旁主持。
倒完酒,封长诀行礼,口中有词:“祖先在上,封家后辈封涯祈求保佑。保小辈鹏程万里、不负韶华,小辈定遵封家祖训,保万民、定天下。”
言尽,封长诀起身受冠。
封家族长到场,亲自为封长诀束发,戴上缁布冠。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皮弁冠,封家族长严肃地念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加爵弁冠,封家族长祝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伯某甫。”
“便赐,长诀二字。”
他的字是十三离家前,封氏家族早已商量好的,就怕他及冠时回不来,所以先选好了。
封长诀拜谢完家中长辈,才走向宾客前。
此次宴席请的宾客大部分是父母认得的人,他搜罗一圈,终于在花苑的偏桌上寻到熟人。
裴问礼正要喝茶,视线在空中忽然和封长诀对上,下一刻就看见封长诀朝他走来。
那一身很配封长诀,搭得真好看。一件衣衫就掩盖住封长诀身上的天真气,尽显正气和稳重。
“封长诀!你穿这件衣衫我快认不出你来了。”穆南桉高兴地起身走去。
温耘拿着酒杯也走上去祝贺:“恭喜啊,封小将军,不对,如今应该叫封将军。”
被他们一叫,一堆不熟的宾客们也围了上去。
“飞骑将军!”
“封公子真是仪表堂堂……”
待封长诀看向他的视线被完全遮挡,裴问礼笑意渐渐消失了,他低头默不作声地喝茶。
“好了好了,回头聊。”封长诀扒开围住他的人群,只身走到裴问礼身边坐下,“咳咳,今日我及冠,你不说些什么贺词吗?”
“想听什么?”裴问礼拾起笑容,看向他。
怎么把问题抛向他了。
“不对啊,不该是你想吗?”封长诀才不上他的当,他想听裴问礼的祝贺,又不是自己的祝贺。
“那就……”裴问礼狡诈一笑,“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哥哥觉得可好?”
“好!最后一句最好!”封长诀笑得合不拢嘴,他转头看向千百,“哎,你家大人叫我哥哥,你不随一句吗?”
千百连忙嘴甜道:“封哥哥!”
“哎!好!”
裴问礼:“……”
封长诀又吊儿郎当地凑向穆南桉,问道:“你呢?”
穆南桉摆鬼脸,朝他吐吐舌头:“我才不叫。汤荷,我们夹菜,不理他。”
汤荷扑哧笑笑,低头夹菜。
他在裴问礼这一桌没待多久,就被父亲抓去敬酒了。
整个宴席,裴问礼就没看到封长诀几面。直到宴后,宾客大部分走了,留下的全是酒蒙子。
他本想去寻封长诀,想亲自送出及冠礼。在花苑里寻了几圈,没寻到,他轻轻叹气,看见熟悉的人影,快步走去。
“来福,你家少爷呢?”
来福回忆了一下,回答道:“少爷和一些赤胆营的同僚在境花池小亭拼酒力呢,温大人也去了,说要记录在册。裴大人要去的话,小的为你带路。”
裴问礼正打算去,就看见金保急忙喊道:“大人,苏州典史上京了!”
“来福,麻烦把这个交给你们少爷。”裴问礼让千百把礼物交给来福后,就跟着金保急匆匆走了。
来福低头看着怀中的长木盒,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出什么要紧事了?”
镜花池离花苑不远,那边也摆了席,专门为赤胆营和禁军将士摆的。
此时宴席只剩收拾圆桌的家仆和一些耍酒疯的士兵,小亭离得远,还算清静。
“你输了,来来来,喝!”
亭中木直桥上摆着耳壶,五人盯着没投进壶的那个兵士喝光一壶酒。
“温太史不能就这么看着啊,你也得投!”一个兵士推推搡搡,把温耘推至亭前。
温耘晃晃脑袋,笑呵呵地接过一支箭矢,随手一抛,没中。
“哎,温太史不行啊,没中,喝酒!”
“论投壶还是得看我们飞骑将军!”
温太史喝太多,此时醉醺醺地直摇头:“我实在喝不下了,你们换个惩罚。”
一个兵士思索片刻,笑得不怀好意:“这样吧,温大人写史的,肯定知晓许多秘闻吧,要不然,温大人就说一个秘闻给我们听听。”
温太史呆滞住,似乎在回忆有什么秘闻。
“哪有什么秘闻啊,我想想……你们……知晓工部尚书的夫人吗?她、她不是京中着名的母老虎嘛!他逛青楼被抓了,可闹出一个大笑话!”
“为啥呀?”四个兵士凑过去,好奇地问。
连封长诀都有些感兴趣,他投视线过去,温太史没说就开始大笑,笑完后才接着说:“哎呦,他说要纳那个青楼女子为妾,被他夫人打了一顿,之后发现那个青楼女子不是女人,是男人扮的,尚书又被打了一顿。”
兵士们听了半天没听懂,他们都喝得有点醉了,其中一个问道:“什么啊?你不是说青楼女子么?咋、咋又变成……嗝,男子了?”
“你别拿什么话本囔我们。”
提到话本,温耘重重叹息道:“哪还在写什么话本,都是写给自己娱乐的罢了!哎,全是假的!裴家都不许我写了……”
听到“裴家”,封长诀迟钝地扒开温耘旁边的兵士,问道:“为啥?你写得那么好。”
温耘似乎想看清封长诀的相貌,他努力眨着眼,直到视线清晰许多,他又叹了口气:“为啥,裴家和阮家定了亲事,怎么会允许谣言到处飞……”
定亲?!
宛如晴天霹雳,封长诀怔了许久,一定是喝醉了幻听吧?!
“你、你再说一遍!”封长诀猛地抓住温耘的肩膀,他酒醒了大半,瞪着温耘。
温耘被他这一举动吓到了,他后知后觉说道:“我……我说……裴家和阮家定了亲,他们来查话本,查到我了,上我家门,亲自跟我说,让我别写了,否则给我好果子吃……”
封长诀已经听不进温耘说的话了,他脑海里只剩裴家和阮家定亲一事,他如同丢了魂一样待在原地。
其他围观的兵士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道:“发生什么了?”
“裴家不是早就和阮家定亲了吗?好像是在上一年……我想想,也就是、就是上年这个时候。”
“我去,温大人你竟然还写话本!”
“搞几本给哥几个看看啊!”
“……”
温耘终于缓过酒劲,他懊恼地捶了捶脑袋,看向封长诀,后者脸色难看,用力捏着拳头。
“封长诀……”
“我要去找裴问礼问个清楚!”封长诀咬咬牙,愤怒地直冲冲往亭外走去。
“封长诀!别冲动啊!”
他心里苦涩得不行,仿佛有一口浊气堵住了他的喉咙,上不去,下不来。
裴家和阮家定亲这么大的事,裴问礼究竟知不知晓!
他心存侥幸,万一裴问礼也不知晓呢。
可是不知晓又该如何,裴家和阮家定亲已成定局,他去找了裴问礼又怎样,能改变这一切吗?
想到这,封长诀的脚步缓缓停下,望着眼前的一堵围墙。他耗尽全身力气般,朝墙上打了一拳,随即脱力地倒下去,手臂靠在墙上才没让他倒地。
那种感觉又来了……很无助。
他就算去找裴问礼又抵个什么劲呢,他到最后也只会逃避。
“封长诀!”
温耘追了上来,看见封长诀没做什么冲动事,放下心来,他想扶住封长诀,后者却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别管我了……”
温耘一句“可是”没说完,封长诀就泄火似的,大吼道:“我说让你别管我!”
“算我求你了……”封长诀声音忽的降下来,他头掩得很低,声音却带着哭腔,“你走吧……我求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好不好……”
温耘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封长诀为何听到裴家和阮家婚约的事刺激这么大。
看封长诀这样,他也跟着难受,温耘不敢走开,但听到在他面前骄傲肆意的少年哭成这样,他默默收回要扶的手,三步回头望地走远。
听到脚步声消失,那份自尊心才得到卸下。他无力地缓缓跪倒,双手撑着地,眼眸不住地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