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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官场的震动,从府衙大牢开始,“许云安”三个字一夜传遍知府衙门,又迅速在市井散播开,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一时间风头无两,人人皆在猜测这小禁军是何来历,竟有胆量对曹钦下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云安的身份尚未弄清,德王即将出巡青州的诏书已然抵达,于是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有传言他即将之藩济南,此行不过是打个前站;又有消息说小禁军以下犯上,天威震怒,派亲王坐镇督案;还有人猜测朝廷将彻查妖贼教祸乱胶东一事,诛灭邪教……

一纸诏书,将青州官场搅得鸡飞狗跳,前路如何,尚不可知,但人人皆明白一个道理:这个娃娃王爷很快会给州府上下带来一场大震动。

德王朱见潾,生于正统十三年,不过九岁,初封荣王,天顺元年,夺门之变,朱祁镇重登帝位,改封德王,封地德州,后改济南,其母宸妃万氏,育有多位皇子公主,极受恩宠。

如此人物,万众瞩目,孟秋毫整日战战兢兢,愁得白发又平添几缕。

屋漏偏逢连夜雨,京城书信转瞬即至,言辞激烈,几近失态。信,来自那位权势滔天的公公,虽远隔千里,知府大人依然轻易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怒意,司礼监秉笔太监,单就这一头衔,便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曹钦似乎吓破了胆,自那日在大牢中被“一剑封喉”,便卧床不起,大夫请了一波又一波,气色丝毫不见好转,直愁得孟秋毫每日夜不能寐,哀叹连连。

灾情似乎更严重了,城外荒地里尸横遍野,柳坊街却越发热闹,黄昏一过,就有车马陆续出现在街头。

绿芜苑的生意本就不差,因着秋蝉的名声大噪而更上一层楼,每日开门,必有一帮浪荡公子早早等在苑外,王妈妈一贯会营声造势,找了帮常年混迹青楼的文人,暗戳戳塞了些银两,短短几日,“流莺百啭无滋味,秋蝉半字胜喧豗”的妙句便传扬开来。

名气大了,登台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少,每每出现,多则四五曲,少则寥寥数句,便抽身入酒局,虽轻歌雅舞,精彩绝伦,但多少有些不过瘾。

渐渐的,众人发现这头牌舞姬对诗词妙曲并不上心,反而对官场奇闻、江湖轶事颇感兴趣,每每席间有人谈及,姑娘便闪着一双大眼睛含情似笑般盯着,看得人心痒难耐,恨不得将所见所闻一股脑掏出来。

许经年再次踏入绿芜苑是在一个雨夜,秋蝉回到卧房,打了一夜茶围正觉困顿,刚点着桌上的蜡烛,一转身便看到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舞姬吓了一跳,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抱怨道:“你就不能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来?”

许经年笑了笑,岔开话题道道:“用的什么熏香?味道这般清淡?”

秋蝉不接话茬,继续抱怨道:“我虽出身青楼,但毕竟是个清倌儿,若被人瞧见,脸面往哪里放?”

许经年安慰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我轻功不差,不会被人发现。”

窗外,雨簌簌落下,敲打着屋檐发出“沙沙”的响声,舞姬默默走到床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低声道:“男人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等哪天许大人为我赎了身,再来谈你我之间。”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许经年干咳一声,端起桌上杯子抿了一口,发现茶水已凉,皱了皱眉又将杯子放回原处。

舞姬默默扔出一条秀帕,指了指少年湿漉漉的头发道:“擦擦,莫染了风寒。”

许经年接过秀帕,胡乱在头上抹了抹,又随手丢在木桌上问到:“近来可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秋蝉继续低头摆弄床铺,嘴上应道:“有用的消息没有,几个南方布商的醉话倒听了一些。”

许经年问道:“讲。”

秋蝉转身在床边坐下道:“飞花布,产于松江,传闻此地东门外双庙桥有丁氏娘子,弹木棉纯熟,花皆飞起,收以织布,尤为精软,号丁娘子布,又名飞花布,在江南一带销路极广。”

许经年点头道:“这飞花布我也曾有耳闻,只是竟不知还有这番来历。”

秋蝉继续开口说道:“飞花布价格昂贵,长江往北极少流通,只有达官显贵识得此物,寻常山匪断不会有这般讲究。在山东,备倭都司中常有人穿飞花布制成的服饰。”

“备倭都司?”许经年好奇道。

秋蝉道:“备倭都司,即山东总督备倭都司,全名叫做总督登莱沿海兵马备倭都指挥使司,建制永乐年间,专为海防和清剿倭寇设立,山东都指挥使司辖卫所十八个,其中十一个由备倭都司管辖,另有登州、文登、即墨三处大营,号称‘三营十一卫’。”

“既是昂贵布料,寻常卫所军士哪里消遣得起?”许经年问道。

秋蝉道:“倭国无道,常有武士、浪人、海商沆瀣一气,为祸海路,布商苦不堪言,出入沿海时多半要备倭都司出兵助威,孝敬自然是难免的,这飞花布便是其中之一。山东连年大灾,除了备倭都司,少有人买得起飞花布。”

许经年道:“你怀疑备倭都司有人参与劫银一事?”

“我只向你阐述听来的事情,至于如何判断,全凭你自己推敲。”秋蝉道。

许经年笑道:“你的消息很有用。”

窗外雨越下越大,敲击窗棂的节奏也逐渐密集起来,秋蝉终于将床铺铺好,看了一眼椅子上的许经年,见他丝毫未有离开的意思,只好轻叹一口气,从床尾的大木柜中取出一个枕头丢到床头。

看着床头一对整整齐齐的枕头,许经年忽然醒悟过来,随即笑道:“姑娘刚刚说过男人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如今这般做派,难免不让在下想入非非。”

秋蝉在床里侧和衣躺下,空出外面一半位置道:“公子的武艺小女子见识过,若要用强,恐怕毫无抵抗之力,既然如此,不如坦然接受。”

床上红纱薄裙,人面如花,窗外风雨交加,雨疏风骤。

许经年默默起身,走到床边瞧了瞧,见漂亮舞姬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忍不住呢喃道:“真是个行禽兽之事的好日子!”

烛灭灯熄,漆黑一片,秋蝉用力握了握手中明晃晃的匕首,盘算着待会若是一刀刺不中,该不该反手给自己一刀,正胡乱想着,却听窗边传来一声微弱的“吱呀”声。

半晌过后,舞姬试探问道:“公子还在吗?”

……

回到行宫已是后半夜,许经年刚返回房间,便看到桌旁单手托腮打瞌睡的长公主,被开门声吵醒,姑娘慢慢睁开眼,看到一身湿漉漉的少年便笑道:“怎么?头牌花魁没留你夜宿?”

许经年俏脸一红,摆出一副夸张嘴脸道:“别提了,险些被强留,所幸我脚上功夫好,趁花魁不留神跳窗逃走。”

长公主掏出手帕为少年擦拭头发和脸庞,顺便挖苦道:“佳人相约,许大人自该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许经年掸掸身上水渍,义正言辞道:“在下可是正人君子。”

“好,正人君子。”长公主笑道,“颦儿烧了热水,快些去沐浴,莫感染风寒。”

窗外风雨交加,久未沐浴,一入木桶,许经年顿觉浑身舒爽,长公主隔门而坐,气氛一时有些旖旎。

“德王一行,是为曹钦而来?”许经年问道。

长公主静静坐在门外台阶上,看着屋檐外蒙蒙细雨道:“宫中传来消息,是德王自请入青州体察民情,应该不是父皇授意。”

许经年道:“看来,德王一党与曹吉祥联盟了。”

长公主悠悠道:“不必担忧,无论如何,我一定护你周全。”

许经年笑道:“也未必是坏事。”

“何以见得?”长公主好奇道。

许经年道:“我一直想,灾银丢失已有月余,陛下从当初的震怒到现在渐渐失去耐性,为何迟迟不向曹钦出手。”

“许是案子未破,不好定责。”长公主道。

“不。”许经年道,“陛下在观望,看曹吉祥藏在暗处的势力究竟有多大。”

长公主若有所思,点头应道:“难怪!”

许经年道:“我猜陛下已经准备对曹吉祥出手,此时与他结盟,恐怕非明智之举。”

长公主道:“若如此,我们岂不是坐看好戏便可?”

许经年道:“德王到青州前,至少要坐实曹钦失职之罪。”

次日一早,青州知府衙门大开,孟秋毫早早等候在外,不敢有丝毫怠慢,毕竟长公主亲临,大意不得。

从行宫到知府衙门约有十几里,公主轿乘宽大,只好将沿途两侧的商贩清空。

在府衙门口等了半日,终于远远瞧见一队披甲执锐的禁军护送着长公主轿乘缓缓而来,为首的正是一身玄色锦衣的许经年。

少年相貌平平跨于马上,可偏偏身形气场俱是上乘,“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知府大人忽然想起这么一首诗来。

长公主由宫女冉儿搀扶下车,众官员下跪行礼,孟秋毫治世的本事不佳,却极会察言观色,眼见满地泥泞,忙命人取了红毯,从轿乘之下一路铺到内堂。

于是冉儿、颦儿相伴,许经年居后,随同长公主一同进入公堂,众官员紧紧跟在四人身后。

“许云安”的名号在青州已经传了一阵子,许多人通过画像认得他,即便不认得,在披甲执锐的禁军中,单是锦衣长剑便已凸显出其不凡地位,更何况长公主入公堂只带三人,除却两名贴身宫女,剩余一人身份自然不言而喻。

入得堂中,长公主径直坐向正堂座位上,颦儿、冉儿一左一右,许经年居于偏左角落,堂下众官员依次落座。

孟秋毫见时机差不多,悄悄向等候在外的衙役们使了个眼色,不多时,便有几人抬着曹钦走上公堂。

曹都督羸弱,自被许经年“一剑封喉”,多日卧病不起,如今长公主亲临,避无可避,只好连床带人一起搬了上来。

人已到齐,长公主这才开口说道:“诸位皆是我大明肱骨之臣,青州连年大灾,辛苦诸位。”

众官员连忙摆手客套。

长公主继续说道:“父皇将这查究断案的差事托于本宫,奈何本宫实在不善此道,所幸有滕骧右卫许云安大人相助,今日本宫只做旁听,全凭许大人查断。”

堂下一片哗然。

青州大牢一事后,官场坊间对许云安身份猜测颇多,不知这小禁军在行营队伍中究竟有多高的地位,地方官员中有善投机钻营者,花大价钱向禁军打听消息,得到的回复是“行营中也大多不识此人”,这使得小禁军的身份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如今长公主一句“全凭许大人查断”,无疑是当众向许云安递了一把尚方宝剑,引得一众官员纷纷侧目。

孟秋毫暗暗叹道:“青州,恐怕要变天了。”

长公主交代完毕,自该许经年出场,锦衣少年向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在下许云安,今日前来专为堂审灾银被劫一案案犯曹钦。”

一句“案犯曹钦”,彻底将失职之罪定了下来,众人纷纷看向堂下。

曹都督躺在床上,听到自己的名字,身体顿时忍不住簌簌发抖起来,一剑刎颈的场面再次袭来,那副笑眯眯的神态夹杂着波澜不惊的语气令他胆颤心寒,抬头一看,少年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

“曹都督,你可知罪?”许经年问道。

曹钦战战兢兢道:“下官知罪。”

“奥?”许经年眯起眼睛道,“曹大人何罪之有?”

“下官护卫灾银不力,以致遭歹人抢夺,愧对皇恩。”曹钦一边认罪一边观察许经年神色。

“倒有些诚恳,只是漏了一点,你更愧对城外满地的饿殍!”许经年厉声道。

堂下再次哗然。

自长公主入住行宫,孟秋毫千防万防,生怕有人微服出城,万没料到这小禁军已悄然摸清城外状况,想到外面横七竖八的尸体,知府大人的冷汗便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曹钦面如土色,从床上翻落地面,强撑身体跪地求饶道:“还请许大人给条活路!”

众官员何曾见过他如此模样,此时再看堂上立于长公主身侧的少年,不禁一个个暗暗捏把汗。

“有没有活路,要看陛下,听闻青州府五次询问,曹大人都拒不应答,如今既已认罪,自该将事情始末交代清楚。”许经年厉声道。

曹钦忙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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