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安夏也得了夫君的来信,抚着肚子倚在软榻上反复看。
夫君说,此战是他平生打过伤亡最少的战役。除去突袭援军时死了几十个士兵,杀入桂城后,就只死了池越一人。
这在战争史上简直堪称奇迹。
八人小将对抗两万人在先。如何对抗,先锋队靠的是站位正好在城楼上,没受到箭雨扫射。
其次,城楼位置有限,挤不下那么多人。所以是杀了一批人,又补上一批人,车轮战,并非两万人齐上。
这给了八人便利,也发挥了他们的长项。
他们平日练的阵法起了作用,能以一敌十,甚至能敌百。手上功夫凌厉,箭法刀法都精准。
尤其唐星河跟马楚阳本就天赋异禀,在箭法和刀法上也都万里挑一。
这样的人,只要给他们机会展示,必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且,八人小队全凭一股信念在厮杀。是宛国人杀害王将军妻儿的卑鄙手段,人牙项链和人皮舆图激起了小将们的执念和怒火,成就了生命不止战斗不息的信念。
八人小队的战力把宛国人打怕了,还把桂城太守午勒的尸首挂在城墙上,从心理上摧毁了宛国人的战意。
北翼王师撞开城门,又有战犬突袭在前,王师铁骑凶狠扫荡在后。
没有援军的宛国人溃不成军。有的跑路,有的当场投降,连对方在场的唯一一个指挥官都装成尸首倒地不起。
这才是这场极少伤亡战役的真相。先锋队临时起意杀死桂城主将,扰乱了整个桂城的布防,使得宛军群龙无首乱成一团。
而北翼王师在五里坡突袭了宛国援军后,立刻攻打桂城。
这才铸就了一场可以名垂青史的战役。这场战役使得宛国京城大乱,朝中震荡,宛国各门阀王族纷纷混战夺权。
这场战役更使得列国对北翼的战力刮目相看,闻风丧胆。
唐星河等人立了大功,令岑鸢这个主帅引以为傲。
可他不止不能透露一丝喜悦,还得罚,狠狠罚。
不罚得乱套。个个都争当英雄,个个都不顾军纪,擅自行动如何得了?
那会酿成怎样的大祸?
不罚,北翼王师从这场战役之后就得乱。于是,先锋队的少年们得了赏,也受了罚。
可赏,其实没赏到位。避重就轻,委屈了少年们。
功劳被掩在军报最末,除了亲人们关注,鲜少人提及。
世人都道,桂城一战,王师所向披靡,天子威德庇佑。又怎知这一战实是如此惨烈?
捷报传回京城时,街巷欢呼。
酒肆里的说书人已编出“天子红光护将士”的传奇。说伤亡少,概因天子的红光化成护盾罩着将士们冲锋杀敌。
那些敌人的箭矢射过来时,碰到那层红光,纷纷掉落,连箭头都直接断裂。
说书人说得兴奋,百姓们听得喜悦。可谁又知道,那夜桂城的城楼上,少年们以骨为盾,以命填壑,以万千风华喊出自己的名字,把宛国人吓破了胆。
是儿郎们用血肉之躯震慑了素来以杀为名的宛国人!
宛国人不是畏惧王师威名,而是被这几个少年疯子吓怕了!
这一战,没有神机妙算,没有天佑奇谋。有的只是临时起意,血肉横飞。
而对先锋队少年们的罚,却明晃晃落在众人眼前。
伤未愈,刑已至。军棍砸下,旧痂迸裂,新血浸透战袍。
几个少年趴在榻上,三日未能起身。
打在少年的身,痛在主帅的心……时安夏合上信笺,思绪万千,眼眶湿润,指尖微微发颤。
她懂岑鸢的不得已。
高位如刃,行差踏错半步,便是万劫不复。
军令如山,岂能儿戏?不是每个人都是如唐星河马楚阳之流的天才少年!
天才少年可书写传奇,普通人有意模仿,急功近利,那就只是单纯送人头。
坐在那个位置上,考虑的东西很多,自然不能随心所欲。主帅不能偏私,不能纵情,甚至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他必须克制。喜怒皆不形于色。
时安夏又一次展开信笺,指尖抚过墨痕。
夫君写到池越的时候,心情十分悲痛。那几行字写得极重,比旁的字要多用力几分。
墨也极浓,如人思绪。
他说,可惜了,我如果能早到一刻或许救得回来。
时安夏几乎能想象岑鸢写下这句话时的神情。那双执笔如执剑的手,必因懊恼而青筋暴起。
可她知道,这已是夫君的极限。
战场从不等谁。
他说,桂城大捷,满城张灯结彩,可北翼军中却无人饮酒庆贺。池越的死像一把钝刀,生生剜去了胜利的滋味。
——太惨烈,太悲壮。
岑鸢赶到时,只寻回一具血肉模糊的身体,一张至死仍带笑的脸。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人人都这么说。
可当那些名字变成故纸堆里的一笔,当那些血肉化作史书上轻飘飘的“折损若干”,唯有亲历者才懂得,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北翼人未寒的忠骨,未冷的魂。
信纸在掌心渐渐洇湿。
这样的事,时安夏在前世经历过太多太多。每次战报冰冷数字的背后,必是这般可歌可泣。
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这一世,她依旧为那些永不熄灭的魂灵泪落如雨。
北茴见状,赶紧过来把信从主子手里抽走,又拿来软帕替她擦泪,“夫人悠着点,您怀着孩子呢。太伤神的事,别去想了。”
“嗯,我注意着的。”时安夏调整了坐姿。身子愈发沉重了,挨过了饥饿,却并未阻止肚子的发展。
申思远仍旧怀疑是双胎,但还是被孟娘子给否了。
孟娘子用特制的木听筒听过胎心,说只听到一个,不可能是双胎。
好在时安夏仍旧没有孕吐之症,除了累点,倒也没有旁的不适。
她喝了碗汤药,就见舅母郑巧儿来了。刚想起身行个礼,就被她舅母喝止了。
“得得得,你别起来。都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礼数?”郑巧儿瞧着外甥女那费劲的样儿,愁眉不展,“夏儿啊,舅母也不想来扰你,可我又不得不来。你是舅母的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