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升空,遍洒银辉。
院子里的二人还在忘形地拼酒,裴琰看时间不早了,沈暮宸又有了几分疲态,便上前先向沈暮宸告了退。
他知道沈暮宸目前暂居秦府别院,又将秦臻托给了沈暮宸。这才转而走向杨慎,上前不由分说便拖着他出了院子。
等杨慎撂了酒坛子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一股大力扯着出了院门走出去老远。
秦臻抱着一坛子酒喝完,等她放下酒坛子,面前空空如也,跟她拼酒的人不知所踪。。。热热闹闹的院子突然间冷清下来,只剩下沈暮宸和张十八。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目光涣散,有些呆傻地坐在那里愣神。
沈暮宸看着满院子歪七扭八的酒坛和愣神的秦臻,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笑他人,也笑自己。
现在四下再无外人,他捻起衣服上的落花,自嘲地笑笑,这才冲着秦臻“兴师问罪”道,“秦世子,本王让曹文昭免了你的课业,本意是让你腾出时间再多做些东西,你倒好,躲在这里逍遥快活?”
话一出口,沈暮宸自己也品出些不对味儿来,这话说得似是有些酸涩?
但转念一想,自己为她争取来了空闲时间,她竟然不思进取,尽想着跟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四处鬼混,自己一番好意都付之东流,这才有了些情绪。
秦臻机械地转头看他,眼中尽是迷茫不解。显然她只看到了沈暮宸那张好看的嘴一张一合,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只知道现在自己面前坐了个极美的美人,那美人的神色看上去还有些许不快,似是在向她倾诉自己被人抛下的怨念。
她脚步虚浮,歪歪扭扭来到他面前站直了,吹了声口哨,向他安抚道,“竟然有人对你置之不理?简直不可理喻!那人真不是个东西,你也去别理她!来,我耍剑给你看!别不开心,你长得这么好看,再生气就要长皱纹了!长皱纹就要变丑了!”
这人醉酒后颠三倒四,抚慰中还不忘恐吓。。。嗓音还带着几分哄幼儿的轻软。
沈暮宸万万没料到她面对质问竟然会是这种反应,显然将自己当作了三岁幼童。
他一瞬间怔忪起来,质问的话卡在胸口不上不下,满怀纷乱复杂的情绪无从发泄,此刻也都消失在了九霄云外。。。
看她煞有介事安慰自己的样子,他只觉得啼笑皆非,揉着额角头疼,真不该在这会儿跟个醉鬼斤斤计较。
她的血对自己有用,她于武器制作一事上颇有天赋,甚至可能看得懂天书,生来就该为棋子的人,仅此而已。自己亦是入局之人,为她的私事思虑再多也是枉然,今日是自己越界了。
一边的秦臻并未察觉他的情绪,她自觉已经言语安抚完,接下来就要靠行动哄佳人开心了。
她踉踉跄跄走向院子中间,脚下娴熟地一挑,轻而易举便将地上的长剑挑起握在手中,然后右臂凛然一震,剑身铮铮作响。
她凌空挽了个漂亮的剑花,然后向着沈暮宸笑吟吟开口,“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注]
张十八手中握着的酒碗“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秦世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沈暮宸原本漫不经心看她撒酒疯耍剑,不料她突然口吐情诗。。。
他呼吸一窒,心口猝不及防好似被巨大的钟杵狠狠地撞击了一下,抖了几抖,先前那心不在焉的笑意也陡然僵在了脸上,原本沉静了的眸底又渐渐漾起涟漪。
他在暗巷中见过她对杨慎扮猪吃老虎,在郊外的林子里见过她一人单挑麒麟卫五大高手,在听雨居见过她沉迷于“天书”不能自拔,在一个又一个深夜见过她一双巧手做出巨型杀器而不自知,在宣平侯府见过她在众人面前大放异彩。
他在她身上见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见过她这一面。
见她当面表白,那对象竟然还是自己。她竟然对着自己吟诵这般缠绵露骨的情诗?!
张十八的眼睛忍不住去偷瞄沈暮宸的脸色,心中同时掀起了惊涛骇浪,秦世子好大的狗胆。。。竟敢公然调戏主子!
原来主子也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显然秦世子也有这个意思!秦世子更大胆直白!这二人也算是双向奔赴了。。。活久见啊!活的断袖。。。
然而秦臻根本无视二人眼中的震惊,她收回目光不再去看沈暮宸,兀自挥舞着手中那把子母剑,剑意绵绵而起如行云流水。
口中的诗词也在继续吟诵着,“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注]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注]
秦臻的剑招还在风生水起连绵不绝,沈暮宸眸色渐深神色莫辨,他向一旁的张十八淡声道,“取我的琴来。”
张十八应声,很快便从车中取了一把七弦琴来。
沈暮宸修长的双手置于琴上,指尖起落,琴音流淌。
秦臻的剑势也开始应和起琴声,她身轻如燕,衣袂翩跹,一把剑舞得飘逸灵动如流云曼舞,“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注]
沈暮宸琴声淙淙,轻音袅袅,为她助兴。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注]
七分醉意下,秦臻的剑势愈发挥洒的淋漓尽致,透着洒然超脱,“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注]
诗词吟诵完,她缓缓收势,沈暮宸的琴音也渐渐低了下去落入尾声,他双手从琴上抬起,潦草地鼓了鼓掌,继而抬起眼睫逼视着秦臻,长眸流光潋滟,咄咄道,“秦世子还认得我是谁吗?”
秦臻揉了揉眼,只觉得眼前的人面熟,但是猛的一下又想不起来了,“你是。。。你不就是那个谁么。。。哎玛喝得有点多。。。你得先让我缓缓。。。容我想想。。。”
“谁呢?谁呢?”
沈暮宸在她的一声声自言自语中,眼神逐渐清明,表情渐渐碎成了一片片,他慢慢将手边的落花碾碎,微笑道,“好,好,好!”
一连道了三个好字。。。笑意却未达眼底。
张十八的冷汗一滴滴的从额角滴落。。。原来是自己想多了,看样子主子刚刚也想多了。。。
秦世子从头到尾声音清朗,只管诵诗却无半分旖旎,一把剑倒是舞得虎虎生风。
原来这位只是酒品不好到处乱撩,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撩得是谁。
他眼神偷偷掠过沈暮宸那张黑的滴水,却姿容绝艳的脸,暗忖搞不好秦世子连撩得对象是男是女都没分清楚,他又扫了一眼沈暮宸放在桌下握紧的手,暗暗摇头,主子怕是自作多情了,估计现在气够呛。。。
沈暮宸转向张十八漠然道,“十八,再去府里取几坛酒来,今日我与秦世子不醉不归。”
然而他语气越是平静,张十八就愈发感受到暗潮汹涌,瞧瞧秦世子喝得连妈都不认了,起码有一半是替殿下喝的,可殿下现在竟然还要把人往死里灌,这是哪门子的不醉不归啊。。。分明是不死不休!秦世子今日算是活到头了。
张十八心中万千感慨,却不敢忤逆沈暮宸的命令,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取了几坛酒来,一一摆在了院子里,只盼世子爷海量,千万别喝死了。
[注]引自:汉,司马相如《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