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挽顿了顿,停了手中的筷子。
谢瑾之瞧着她,伸手在她蓬松的发髻上摸了摸,浅声笑道:“挽挽,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除夕。”语声柔畅,婉若清风。
此时,一阵冬风拂来,他衣襟上细小的狐裘绒毛在轻轻浮动,衬得他整张脸容色卓绝。
苏文挽静静地看了谢瑾之片刻,而后又低下头,用筷子挑起一个饺子,放入嘴中,轻轻地嚼。
她面上云淡风轻,可脑海中回荡着谢瑾之方才那一瞬间的容颜,他姿容绝世,神情温柔,实在令人瞩目。
苏文挽素来爱美,故而易于沉迷美色。无论如何,她承认,谢瑾之的容颜对她有着很大的吸引力。否则,仅凭他往日的名声,她不可能为他刺绣白鹤图。
谢瑾之看她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她用平淡甚至冷漠的眼神掩盖方才的失神,他以为她在生气,因为他用手去触碰她的头发。
谢瑾之讪讪一笑,收回了手。
两人相对而坐,虽然无话,但谢瑾之已经觉得十分幸福。
他曾听说,丈夫给心爱的妻子做饭,是最幸福的事。谢瑾之曾嗤之以鼻,毕竟“君子远庖厨”,他以为即使自己成了婚,也绝不会踏入厨房一步。可当苏文挽提起想要学习包饺子的时候,他心中竟只想着自己去学,以后有他给她包饺子,给她做她喜欢的菜色。
如今,他确实这般做了,这种滋味竟然如此令人快意,竟比熟读千首古诗要快乐,与拥她入眠一样快乐。
他从未想过会为一个女人这般上心。
他低头去瞧苏文挽,只见她一张娇俏的小脸,吃着饺子,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圆圆的,看起来有些软糯的样子,有些乖巧可爱,比之她平日里的清冷优雅,倒是别处一致。
谢瑾之自认为见过不少美人,这上京城中的男男女女,倾国倾城的人众多,可他们似乎都不及她,不及她万分之一。
只有看到她,如春花盛放,让他心生愉悦。
他又岂止是爱她的容颜?
他也不知,从何时起,她走进了他心中,仿佛是悄无声息似的。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他的爱意在无数个日升月落的日子里肆意增长。
谢瑾之放下筷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吃,他就觉得十分知足。
苏文挽将碗中的饺子都吃完了。
实在是香。
谢瑾之不去做厨子,真是可惜了。苏文挽又喝了两口面汤,这才停下碗筷。
她抬眼去看,却见谢瑾之握着筷子,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想起方才自己的吃相,大概像从几百年没有吃过饭的样子吧,她尴尬一笑,晃眼看到他碗中还剩了大半碗饺子,不禁问道:“世子爷怎么不吃饺子了,是已经饱了吗?”
他淡淡一笑,“嗯,饱了。”
苏文挽疑惑,他的饭量何时变得这般小了?
却又听他道:“看夫人吃得香,就已经饱了,嗯,秀色可餐。”
他又来了。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习了这些酸土之话,苏文挽着实觉得没趣,并不接他的茬儿,只说道:“今日除夕,世子爷该回府过年了。”
府上来了远方的表姑娘,还是老夫人钦点,特意让人来请他回去,想必这背后又有一道鸳鸯谱等着他回去点。
若是两人看得对眼,男欢女爱,想必谢瑾之也不会再来骚扰她这个白月光的替身了。
谢瑾之起身,往庭院中走去,以为他要走,苏文挽假装客气道:“小民恭送世子爷。”
谢瑾之顿了顿脚步,转头去瞧她,问她道:“就这么想要我走?”
苏文挽心中冷笑,那不然呢?
难道还要留你在这里过年吗?
“我不走!”他说完,自顾自地往楼上去,提步快走,又回到了昨晚住宿的房间。
苏文挽跟上前去,有些请求道:“世子爷,你还是回府吧。”
他若是过年不回府,定然会被人询问出原因,苏文挽可不想再和他传出风言风语,自找麻烦。
也不知谢瑾之在这上京城中有多少仇人和情人盯着呢。
谢瑾之却坐在红木圈椅上,岿然不动,“我若回府,你跟我一起回吗?”
苏文挽无言以对。
谢瑾之又道:“侯府嫡长媳回归,定然是府上天大的喜事,彼时和新岁同庆,岂不更好?”
“世子爷这样有意思吗?”苏文挽语气有些不耐,“我们已经要和离了,你还想让我给你做挡箭牌?”
“什么挡箭牌?”谢瑾之疑问,想起青城提到的远房表姑娘,他又道:“你不回去,府上自然是要为我物色妻子,这些日子,我实在疲于应付这些琐事。你若与我一起回去,自然会省去这许多麻烦。”
果然是想要她回去当挡箭牌。
“我不去。”苏文挽回应道。
“我只要和离。”她又道。
“好,你不跟我回去,那我也不回去,夫人在哪里过年,我就在哪里过年。”谢瑾之知她气性,索性耍赖道:“此时,你我的庚帖还在官府,做数的,明正言顺,夫人难道还要将自己的丈夫扫地出门吗?我朝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言语平淡,苏文挽却听出了背后的意思。
我朝,是想提醒她欺君之罪。
果然,谢瑾之紧接着,又道:“我可以不公布夫人如今的身份,让你安安心心开设铺子,但是夫人也要体谅为夫的难处。若得夫人体谅,圣上若知夫人建在,自然也会高兴,顾怀安和谢羡辰合谋之事,我亦不会再提。”
苏文挽冷笑,“世子爷这是在威胁我吗?”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又道:“我这样做,都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
窗外寒风飘雪,他仰头望向天边,“下雪了,挽挽,如皓雪光明,谢瑾之此生只想与苏文挽共白头。”
他又在说什么鬼话?
苏文挽看了一眼天外的雪,只觉得风寒。
她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上,隔断了一片洁白的雪光,屋内只剩下微微的烛火。
她看着他,开口道:“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待我到京城之后,就和离,你答应过我的。”
谢瑾之却是不咸不淡地回应道:“怎么会呢?我不可能答应你,挽挽,你想都不要想。”
“你出尔反尔?”苏文挽凝眉,显然十分生气了。
谢瑾之回道:“我从来没有答应过要与你和离。”他又道,“婚姻不是儿戏,岂是想离就离的?”
他看着她的眼,又道:“我并未出言承诺,挽挽,只是你默认我会和离的,你始终不将我们的成婚当作人生大事,所以才会有这样随意的心思,故而认定我会同你一样将婚姻当成儿戏,随心所欲地和离,不想要了,就可以随意抛弃。”
“挽挽,我当初和你成婚,就是已经认定你是我一辈子的夫人,是你一直在选择抛弃我。”
他说到“抛弃”二字时,眼神里有明显的痛苦。
他这般说辞,倒显得是她做了什么始乱终弃的事情一样。
分明一开始就是他强迫她。将她当成云婉公主的替身,所以强迫她。
分明就是他的错,如今他还要冠冕堂皇地说这许多话,他不过就是想以退为进,继续诓骗她留在他的身边,任他取用。
苏文挽想到这些,一阵悲凉从心中升起。
她的眸中亦隐藏泪光,他一味的强势,让她心力疲惫,“你为何就不肯放过我呢?”
她的语言听起来有些气若游丝,显然是抑郁的情态。以前,在白鹤园的时候,她常常会表露出这样的情态。
那时候,谢瑾之并未察觉,可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种心绪压抑的状态。
人只有到了悲伤无奈到了极点的时候,才会呈现出这样的状态。
和她相处了这许久,谢瑾之已经摸清楚了她的心情状态。
她有时候会很高兴,有时候又会很悲伤。在她高兴的时候,即使遇到天大的坏事,她也可以坦然乐观地接受,但在她悲伤之时,即使是一点小事,也会让她难过到哭泣落泪。
以前在白鹤园的时候,谢瑾之便发现了,苏文挽的情绪很不稳定,可以说是时喜时悲。
她这样的状态,是以她葵水之期为节点,在葵水结束之后一段时间之后,她的情绪会莫名地消沉,在这段消沉的日子里,她的心情会十分脆弱,容易伤心、落泪,还会伴随失眠的症状。
谢瑾之平素里查阅百书,后来又根据苏文挽的情状去做了一些翻阅研究,才知道这世间有一种情绪病症,就是人的情绪会以某一个时期为周期,人的主要心情会分为悲伤、喜悦,开心、难过,亢奋、消沉等两个部分。比如苏文挽,她的情绪以葵水之期为节点,前期较为活跃高兴,后期则较为悲伤抑郁。
而此刻,正是她悲伤抑郁之期。
谢瑾之知道这个时期,她是容易难过的。
也许是当初她父亲的死亡,让她变得这般敏感脆弱。
她坐在红木圈椅上,转身背对着他的身子,微微低头,抬袖在面上轻轻擦拭。
她那般倔强,并不想让他看到她流泪,可是即使看不到,谢瑾之也能想象出她梨花带雨的模样。
谢瑾之心中一揪,“挽挽,做我的妻子,就让你这么痛苦吗?”
“是,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也不想涉入谢府的纷争。”她压抑着哭泣之声,回应着他。
谢瑾之感到一阵心痛,心如刀绞。
她这般脆弱,还有他的原因。当初他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他带入白鹤园,又趁着酒醉要了她。
她那般娇弱,他好不容易得到了她,定然不知深浅,弄疼了她,伤到了她。
后来,又多次对她不能自控。
“都是我的错。”他望着她侧坐在圈椅上微笑颤的身影,眼中亦泛着一点泪光。
他好心疼。怪他当初他可以明晰对她的爱,没有好好待她,没有仔细宠她爱她,用那样用狠话伤他,还对她那般粗暴,给她心中留下创伤。
如今,她定然是想起那样过往,所以又在哭泣落泪。
“挽挽,别哭了。”他走到圈椅旁边,苏文挽感受到他的靠近,身子一激,站起身来,往后面挪动,避开了他。
她以为他要触碰她,所以极力地躲避。
她的眼中蓄满泪水,眼神里有警惕,有恐惧,有无助,也有悲伤和无奈。
谢瑾之的心仿佛被利剑刺穿,那股扎心的痛,伴随着一股凉气,让他不禁地咳嗽,咳嗽得满面通红,泛红的双目中落出泪光,他也变得脆弱,往日冰山上的雪莲,因动了凡情欲念,不慎跌落于欲望的红尘,倾国倾城貌,惹得多愁多病身。
他平复了呼吸,对她承诺道:“挽挽,不要怕,我不会再伤害你。”我只爱你,只爱你。
苏文挽红着眼,抬眸看他,娇柔的目光,声音却异常冰冷,“我不会再信你了。”
仿若一把冰刀插入他的胸膛。
她已经不再相信他。他们的关系已经成了她心底的一根刺,否则她当初不至于以假死之计离开。如今,她要求和离,也是为了彻底断绝和她的关系。
一想到以后她避他如恶鬼的样子,他只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他终于祈求道:“挽挽,再信我一次,好不好?”
她泪如雨滴,“我不信,你是个骗子,你只会威胁我。”
“可我只是想要你。”
“我只想要你啊,挽挽……”
他的目光如火一般炙热,仿佛要将这寒冬腊月都融化掉。
看着这一双炽热的双眸,他这样多情美貌的模样,她的心中一阵激荡。
她恨自己,为何总是如此好色,总是为他的色相所惑。
她哭泣道:“我不信,你别说了,求你,别再说了,我们就此分离吧,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不想再再见到你了。”
她已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说的时候,心中情绪复杂,那眼中蓄满的泪水,是因为此刻的悲伤难过而流,至于是因为什么悲伤她已经不清楚了。
是因为察觉到自己那一点不自制的心思,还是因为恨他那样伤她,她已经不能明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