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子虎视之下。
在群臣殷盼之中。
丞相韩思远上前两步,先对着天子深深一揖,继而挺直身躯,微微昂首,与御座上的天子对视,缓缓说道:
“先帝生前,自第三次亲征之后,直至殡天之前,七年之间,上朝次数屈指可数。臣记得,那七年,先帝一共也就只上朝一十五次吧?”
小皇帝不动声色,淡淡道:
“韩相想说什么?指责先帝懈怠政事?”
“陛下误会了,臣绝无指责先帝的意思。”韩思远微笑道:“相反,臣要说,先帝虽七年总共只上朝十五次,但朝野上下,提起先帝,谁不赞一声明君、仁主?”
群臣对韩思远此言大是赞同,纷纷颔首赞叹,有老臣还面露悲戚,似是在缅怀先帝之仁,感慨当今之暴。
小皇帝淡淡道:“韩相这是要借先帝讽朕?”
“陛下又误会老臣了。老臣绝无讽君之意。”
韩思远悠然道:
“臣想说的是,先帝虽七年只上朝十五次,可国家依然井井有条,上下有序。文武百官各司其职,各安其位,纵先帝不上朝、不理政,依然能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这让臣不禁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大周天子,究竟有没有必要,亲理朝政?”
此言一出,群臣顿时齐齐一个激灵,个个满脸愕然:不是要驳回天子册封倪昆作国师的乱命么?韩相你怎么……说起这种大逆之言了?
天子凤眸微眯,瞳中焰光闪烁:
“韩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韩思远微笑道:
“老臣当然知道,老臣之言,颇有大逆不道之嫌。但老臣是真的认真思考了那个问题。
“历代天子,才干不一、品行不一,偏又都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若遇上德才兼备的君主,自然是国朝之福。可若遇上昏碌暴戾之君,屡有荒诞不经的奇思妙想,朝令夕改,反复无常,则败的是天家声誉,毁的是国朝江山,苦的是天下百姓。
“偏偏大周天子,继位全看神凰血脉,没有谁可以保证,下一任君主,一定是德才兼备的明君仁主。
“而国朝八百年天下,体制已然成熟。纵君上不上朝、不理政,亦能循序安然运转。内有宰相统率文臣,治政理财,外有武将分御四方,抵御贼寇。
“是以臣以为,圣天子当垂拱而治……”
他目光幽暗,直视天子,声音低沉,不急不徐,又隐含奇异韵律,叩动人心。
当他声音在殿中回荡之时,本被他的“大逆之言”,震得胆战心惊、两股战战的群臣,不知不觉,心中竟渐渐同样升起与他所言一样的念头:圣天子,当垂拱而治!
韩思远还在继续说着,声音愈发低沉:
“天子主祭,宰相主政。国政可尽数托付予宰相与政事堂。宰相与政事堂诸公,共同决议国家大政,付予文武百官执行。
“如此,天子无案牍之劳形,无国事之烦忧,尽可安享优荣。如此,就算出了昏庸暴戾之主,亦不会对国家造成太坏的影响。
“至于宰相,当由群臣推举。可先列出两到三位候选,再由全国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伯爵以上王公勋贵,在候选之中,择一人担当。
“如此选出的宰相,必是深孚众望,心智、才能皆超凡绝伦之人,定能替天子将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
“就算宰相闹出了什么乱子……毁谤尽归宰相,天下之怨亦尽集于宰相一身,天子只需发动朝议,罢黜宰相,则不仅可解天下之怨,还可收拢人心,令世人皆称天子圣明。
“如此,大周将永不再有昏庸暴戾之君,只会有昏碌无能之相!
“不知天子以为,臣此言,然否?”
大殿之中,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众文官看看韩相,再看看天子,眼神之中,个个神情亢奋,眼神激动。
虚君,实相,宰执天下!
这是多少文官,梦寐以求的理想!
纵然不是每个文官都能做到宰相,甚至连政事堂都毕生难望,可头上没有了一个口含天宪、言出法随、生杀予夺的天子……
众官权柄膨胀自不必说,就算行事再过,贪污腐败也好,鱼肉百姓也罢,乃至草菅人命……
出于官官相护、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的潜规则,文官彼此之间,也不会痛下杀手,必不会像天子对待吴侍郎一样,动辙抄家灭门。
而一旦虚君实相,亦绝不会有一个所谓的国师,凌驾于百官之上。
这是釜底抽薪之策,不仅否了天子立倪昆为国相的乱命,连天子权柄,亦将一并限制!
不仅文官激动,武将、勋贵亦是一样。
若君上是先帝那等耳根子软的仁君还好,摊上一个今上这样的“暴君”,武将、勋贵也是压力山大。可如果虚君实相,宰执天下……
君权无上之时,碰上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天子,谁都没有办法。
可若宰执天下,则宰相毕竟不是言出法随的天子,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且宰相有数人候选,无论哪个候选想要上位,都比天子更需多方支持,他们有的是办法拉拢腐蚀。
虚君实相,对文武百官、王公勋贵都是天大的利好。
韩相不愧是两朝元老,主政多年的老丞相,居然能想出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通赢之策!
对于韩相之策,满朝文武,都是一万个支持。
甚至在文武百官、王公勋贵看来,此议虽会限制天子权力,可对天子,其实也是一个利好——并非每个天子都愿勤政,对于只想安逸享乐的天子来说,从此君王不早朝,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
百姓有怨,都只会针对主政的宰相、政事堂。
天子万事不沾锅,还可通过罢相,来平息民怨,收拢人望。
反正大周天子握有绝对武力,也不怕相权过份膨胀,危及皇位。
但凡当今天子还有点远见卓识,就该赞许韩相此议,立刻明发圣旨,通告天下。
文武百官、王公勋贵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子。
数百人的期盼,通过某种奇异的力量,汇聚在一起,凝成一股恍若实质的强大压力,投注在天子身上,予天子一种但凡拒了此议,必会招致满朝文武齐声抗议,自己必会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的强烈感觉。
韩思远站在百官之首,目光幽黯,凝视天子,唇角隐含笑意:
凰玖,这一招,你该怎么接?
应下,你就是虚君,再也无法一意孤行。
不应……人心在我,你将变成孤家寡人,圣旨不出神凰宫。
难道你还真能屠光满朝文武,血洗京师不成?
若你真有此等决断,我倒要佩服你了。
可这一来,不说天下皆反,至少也会天下大乱!
你,承受得起这代价么?
面对群臣那汇聚成山海一般,无形有质的强大压力。
面对韩思远深不可测的幽黯双瞳。
天子先是一阵窒息。
可当脑海之中,浮出倪昆匹马单枪、孤身冲阵、挥洒血雨、踏破万军的身影,她心中又涌起一股无穷的力量。
韩思远你挟众意迫我?
想令我陷入两难之境,应则虚君失权,不应则变成孤家寡人?
好,我就让你看看,我的决断!
天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眸中焰光更烈,眉心更浮出火凰展翅般的赤红钿纹。
“韩相此议甚妙。”天子面无表情,缓缓说道:“确属一举多得,无论对天子,对百官,都是好事。”
百官眼睛一亮,神情更显激动——天子这是受不住百官压力,又洞悉了韩相此议对天子本人的好处,赞同行此决议了?
一时间,百官人心振奋,一些官员,甚至激动地口干舌燥、浑身发抖,只觉光辉前景,就在眼前。
韩思远则是暗自皱眉:不对,天子这反应,太不对劲。
“但不知韩相以为,若朕许你之议,这首任宰相,该由谁来担当?”天子语气变得有些飘渺:“你吗?”
韩思远躬身一揖,从容道:
“臣提此议,不为己身,乃是为天子、为大周着想。若天子许臣此议,则臣自当告老还乡,退位让贤。”
群臣闻言,纷纷赞叹,都道韩相一片公心,不谋私利,乃是亘古罕有的贤相。
天子语气愈发飘渺:
“朕倒是小看了韩相,不意韩相竟有此等公心……”
“陛下能体察老臣一片苦心,老臣感恩不尽。”韩思远肃容正色,缓缓说道:“至于之后推举宰相的具体章程,老臣也草拟了一份方案,愿呈予陛下御览。”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份奏折。
“不必了。”天子淡淡道:“你的决议不错,但如何选拔真宰相,朕自有决断。日后的真宰相,既是要替天子治理天下,执天下权柄,岂能找几个候选,再由群臣来推举?自当由天子一言定夺!”
此言一出,群臣一片哗然。
天子一言定夺谁为宰相,那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宰相任免皆由天子,那岂不是仍要对天子俯首贴耳,如何能限制君权?
就这一个变动,韩相那番虚君实相的提议,就完全没有了意义。
若说此前,只为驳回天子立倪昆为国师之议,在天子无视大臣触陛而死,展现暴君之姿后,群臣心里还会动摇犹豫。
毕竟多一个名义上凌驾于百官之上的国师,虽令百官心中不爽,可严格说来,对百官利益暂时倒也没有太大影响,最多以后对国师敬而远之就是。
可是现在,韩相之议,可以说大大扩充了百官权柄——单一个推举选拔宰相之权,对所有五品以上的文武、伯爵以上的勋贵,都是莫大的利益。
而即使目前官阶还没到五品的六品、七品官,将来亦有希望得到这份权柄、利益。
更别说将来进政事堂,乃至宰执天下的前景。
权柄利益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与殿中每个人都息息相关,若天子否了,岂不是把他们即将到口的一块大肥肉硬生生夺走?
这让百官如何能忍?
又有韩思远操弄人心,群臣一时竟是皆忘了天子之前那冷酷无情的暴君之姿,群情激愤之下,人人面红耳赤、唾沫横飞、亢声争辩:
“陛下,臣不认同陛下所言!如此一来,只会选出只知一味阿谀媚上的佞相,岂能出现真正的贤相?更无法限制未来可能出现的昏君、暴君!”
“不错,臣以为韩相之议方为正论,数员大臣候选,天下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伯爵以上的王公勋贵共同推举,如此方能选出朝野上下、心服口服的宰相,如此方能助陛下调理阴阳,治理国政!”
“若陛下一言定夺,则宰相未必能服众。不能服众的宰相,如何压制百官,行使权柄?”
“陛下,韩相老成谋国,一片公心,其议乃是公论,满朝文武尽皆赞同。陛下勿要因一己之私,一意孤行!”
“陛下三思!臣等皆赞同韩相之议!”
“陛下,大周乃天子与士共天下!天子不顾士心,一意孤行,则天下谁来治理?”
“陛下如心脑,百官若手足。无手足辅佐,陛下如何将旨意传达各方?如何执行国政?”
“陛下……”
轰轰声浪,挟裹百官狂热意志,汇成一股可以摧毁人心的洪流,向着天子汹涌而来。
这一刻,天子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众议汹汹,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先帝当年,本就心慈手软,身体衰朽之后,又没有了足够的神凰血支撑体魄、意志,所以才扛不住这汹汹众意,所以才会一味妥协,纵有亲征大胜之威,却也连禁军都无力清洗。
可我凰玖不同。
我是初生的神凰,恰如旭日初升,焰力正盛。我更不像先帝那般心慈手软。
倪昆面对千军万马,枪林箭雨,亦能一往无前,朕今日只是面对一群腐朽无能的虫豸喷吐唾沫,又岂能畏惧退缩?
天变在即,区区虫豸,也想拖累神凰展翅高飞?
天子唇角微挑,脑海之中,回想着倪昆那面对千军万马时,依然孤傲如岳,一往无前的身影,瞳中焰光暴闪。
轰!
爆燃声中,一个神情最是亢奋,额头青筋暴起,满嘴唾沫横飞,抬手遥指着天子斥喝的文臣,七窍忽然喷出熊熊烈焰,刹那之间烈焰便已燃遍全身,整个人烧成一支人形火炬,仅仅发出一声变调的哀嚎,便于短短数息之内,烧成一小团灰白粉尘,飘落在地。
短短几息的神凰焰光,映亮了整个大殿,令殿中热得仿佛盛夏酷暑,亦令群情汹汹、唾沫横飞的文武百官、王公勋贵,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般,齐齐噤声,个个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瞪着天子。
当堂放火,烧死大臣?
这可跟坐视臣子死谏不同,这是妥妥的暴君之行,是与前朝大虞的暴戾龙帝们不相上下的暴行!
“户部侍郎吉万,以陈换新,盗卖国库存粮,贪腐数额巨大,其家人恃其权势,鱼肉乡里,在其家乡侵占民田二十余万亩,数百农户因之家破人亡、沦为佃奴……朕亲行刑诛,以正国法。其家产抄没,发还赔偿受害农户。男丁贬至南荒戍边,女眷充入教坊司为奴。”
天子冷声说着,又看向那位曾与韩相沟通,欲阻天子”乱命”的老王公:
“谨王,你家乃是随世祖中兴大周的老勋臣,更是皇家宗亲,与朕这一支虽已出了五服,但照辈份,朕也得叫你一声叔公。但亲王犯法,亦当与庶民同罪。
“不查之时,你是老成持重、于百官勋贵之中口碑极佳的宗亲王公。一查才知道,你究竟是何等人面兽心之辈!
“你于城郊建庄园,掳掠百姓家中良女,乃至京中末吏女子,以驯畜之法奴役凌虐,号美人犬,美人狐,乃至除其四肢,号美人枕……受害者数以百计!
“你的口碑,是因你以此招待与你沆瀣一气的无良官吏、勋贵,方得众人称赞。你之行径,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当诛!”
瞳中焰光一闪,那老王公亦轰然爆燃,数息之间,就化为灰烬。
“谨王一支,宗室除名,满门抄斩!所有曾光顾谨王奴庄者,无论文武勋贵,皆斩!女眷发配边疆!”
天子冷声说着,又看向一个禁军武将。
那禁军武将脸色惨白,额头汗如泉涌,噗嗵一声跪倒在地:“陛下饶命,臣知罪!陛下饶命啊……”
“你也是宗亲出身,与谨王沆瀣一气,谨王的奴庄,你没少去光顾,你甚至还帮他掳过良家女子……你也该死!”
轰!
神焰火起,那武将也于数息之间,化为灰烬。
片刻功夫,文官、王公、武将各有一人,被天子放火烧死,还祸及家人,满门遭殃。
当堂刑诛,烧成灰烬,尸骨无存……
如此酷烈手段,令方才还群情汹汹的文武百官,个个脸色发白、汗流浃背,当天子视线扫来时,纷纷膝盖一软,噗嗵跪倒在地,瑟缩成一团,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韩思远心中暗叹。
满朝文武,皆是碌碌,本身意志太过软弱,纵有他操弄人心,也不过能将零变成一,勉强营造出一番汹汹声势。
可当天子不顾众议,顶住压力,一意孤行……
精神层面的威压,终究压不垮神凰的孤傲,反被神凰烈焰,将貌似狂热坚定的众志,一把火烧成灰烬。
“所以说,凡俗世界,有这样的天子,着实让权谋家头疼……好在,我也并非普通的权谋家……”
正悠然暗忖之时,天子视线,已落到韩思远身上:
“韩思远,你可知罪?”
韩思远微笑:
“臣一片公心。何罪之有?”
天子道:
“你次子韩惊涛,勾结叛匪,劫掠赈灾船队,谋刺大长公主;你长子韩擒龙,追随昭王犯上作乱,事败之后,开城纵北蛮入城,欲将昭城拱手献上……
“谋逆之罪,本就该诛连全族。你身为二韩之父,本就该受刑诛。念在你乃两朝老臣,朕给你留个体面。你自裁吧!”
韩思远摇头一叹:
“臣还是觉得,虚君实相,方为大周之福。陛下不肯纳谏,反当堂诛杀大臣、勋贵,甚至罗织罪名,欲加害老臣……实令老臣心寒齿冷。
“然,纵君上昏暴,老臣身为两朝丞相,蒙先帝大恩,当不惜此身,直刺当今之非,纠正君上恶行,致君于圣贤。”
“哦?”天子两眼微眯:“你要如何刺朕之非,纠朕之行?”
“陛下凌迫群臣,一意孤行,无非倚仗神凰火之威……”
韩思远背负双手,嘴角含笑,幽黯双眸直视天子:
“老臣想与陛下打个赌。老臣就站在这里,任陛下神凰火加身。若能烧死臣,则陛下自可为所欲为。若不能,则请陛下回宫休养,今后这国朝大政,由宰相执掌。不知陛下,可敢一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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