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么唐军?”
苑君璋抄起衣服,往刘武周的身上披,说道:“城外!陛下,唐军来了!”
刘武周半坐着,被衣服穿在身上,又被苑君璋推着下了床,出到帐外,日光一晒,风一吹,睡意消了几分,回过神来,问道:“唐军来了?甚么唐军来了?”
“陛下,请登望楼。”
高满政、黄子英、张伦等将都聚在帐外,便诸人簇拥着刘武周,上到边上不甚远的望楼。登高而望,但见西方,尘土漫扬,官道上、田野上,正有一支不知多少的兵马向着晋阳城而来!
刘武周揉了揉眼,用劲眨了几眨,身子前倾,按住扶栏,瞪大了眼睛,惊诧地说道:“唐军?”
“是啊!陛下!唐军来袭!”苑君璋焦急地说道。
刘武周纳闷不已,说道:“唐军不是在攻昌宁么?怎、怎么?……来了多少唐军?主将何人?”
放眼望去,这支所来敌军的前锋骑兵,距离晋阳城的西城墙,大约已经只有十余里地。数百的前锋骑兵后边,城西官道、野地上腾起滚滚黄尘,似黄龙般自天际席卷而来。热浪扭曲着视线,却难掩地平线上渐渐清晰的矛尖寒光,——这支杀来的唐军洪流,少说得有数万步骑。
“臣已遣斥候往探,具体来了多少唐军,暂尚不知,然唐军所打将旗,是李世民的大纛。”
刘武周更是诧异了:“李世民?攻昌宁的不也是他么?”
“陛下,眼下来看,恐是中了李世民‘声东击西’的计了!他明攻昌宁,以懈怠我军,实则暗度陈仓,主力直扑晋阳。……陛下,这也就能够明白,为何张伦突率部出隰城!张伦必得了李世民的密令,故意制造混乱,引我军分兵。如今我军猝不及防,形势危急,须速作决断!”
刘武周的视线从远处的唐军,转落到晋阳城外的己军各营上。
如前所述,晋阳城地跨汾水。汾水从城中流淌而过。刘武周部的兵马,部分驻在城东,部分驻在城西。刘武周此际是在城东。城东各营的部曲还好一点,城西各营的兵马,这会儿却是乱做一团。各营告警的鼓声不绝,旗帜纷乱,兵卒奔走相告,马嘶人喊,可以望到城西的十来个营中,俱是混乱景象;散在营外、或者掳掠归来的兵士,更是惊慌失措,闷着头奔逃。
唐军如果这个时候,发起突袭,后果不堪设想!
刘武周虽然短於谋略,到底是带着几十党羽,就敢闯入太守府,杀掉太守,造反作乱的桀雄,临到危险,尽管不免亦是慌张,但很快就勉强地镇定下来,且将唐军是不是“声东击西”的惊疑按下,深吸口气,转先下令说道:“传令城西各营,立即收缩防御,严守营盘,不得擅自出战!同时,急调城东精锐,火速支援城西,务必稳住阵脚。快,分头行动,不得有误!”
各将领领命而去,刘武周又命亲卫速去通知城内守军,关闭城门,镇压城中,以防内乱。
炽热的阳光,瀑布似的倾斜而下,刘武周额头,汗水淋漓。
已可大略望清驱驰在最前的那数百唐军骑兵先锋,其甲胄在烈日下闪耀刺眼,马皆轻骑,没有披甲,疾驰如风,上千条马腿践踏地面,如战鼓轰鸣,震得远处野地的艾草簌簌发抖。遥见这数百唐骑,领头的是个玄甲骑士,腋挟长槊,马携强弓、大箭,他身后的披风招展飒飒!
……
“贼果无备!”刘武周望见的这个玄甲骑士,还能是谁?可不就是李世民!
跟从他的这数百精骑,无不是他军中的勇士,个个身经百战,其内又有史大奈、侯君集、独孤卿云、独孤彦云、公孙武达、乙速孤神庆等一干猛将,以及崔善福、豆卢仁业、魏伦、杨艺、杨台、李孝同等一众库直,越加是精锐中的精锐,因虽只数百骑,气势如虹!
——库直,是鲜卑语,又称库真,意为“直属亲卫”,系为诸王及重臣的侍卫官。
史大奈策马紧随其后,高声叫道:“殿下英明之计,我军神兵天降,贼众措手不及。”
“此正破敌之良机!诸公,可敢从我进斗?”
仅只数百骑而已,后边的大队人马还没有到,且是行军阵型,李世民却居然就要冲锋?
然而随从他的这些骑士,早就熟知了他的作战风格,非但无人畏惧,尽是热血沸腾,伴着马蹄声,齐声响应:“愿随殿下,破敌立功!”声震云霄!有那性急的,已然吹响了进战的唿哨!
李世民挟好长槊,反手取弓,将大羽箭搭上,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疾冲而出,他喝令说道:“公等观我箭射处进战!”令一亲从,“还回告知刘弘基、段志玄、柴绍诸将,催部跟进,贼若迎战,或被我等冲乱,立以雷霆之势击之!”
却这晋阳城因为地跨汾水,固然北边、南边两面,敌人无法进攻,但相对的,西边、东边两面,当敌人进攻时,却不需渡水,少了一番麻烦,可以直接进攻。——当然,如果攻城的话,还得先过护城河,可刘武周在城外的驻营,却无此屏障,都是筑在护城河外。
因是,李世民等着数百骑,驰卷前冲,十来里地倏忽即过,前边已是散乱的刘武周部在营外的将士。却见李世民觑准一伙百十人的敌骑,弓弦响处,羽箭如流星般射出,正中这伙敌骑的军将。军将应声而倒。本就散乱的这伙敌骑,顿时更加大乱,四散奔走。
史大奈一马当先,挟槊追上,大喝一声,槊锋所指,这伙敌骑纷纷辟易。
侯君集等驱马赶到,一杆杆的长槊如龙,所向披靡,这伙刘骑的将士瞬间败溃,没一人敢回身抵抗,犹如砍瓜切菜,转眼被史大奈、侯君集等杀了个人仰马翻。
李世民搭第二支大羽箭,瞄准另一队近处敌军,弓弦再响,箭矢如电,精准贯穿敌将咽喉。
史大奈、侯君集等真如虎狼扑食,数百骑丢下刚才那伙敌骑中残存的兵士,便随着李世民的箭,杀向新的目标。这伙敌军不到百人,多是步卒。一个冲杀,就被史大奈等杀伤大半。
第三支箭射出!
城西刘武周营十余处,连营十几里,偌大的连营以西,广阔的原野上,这会儿所见,李世民等这数百骑,如狼似虎,在散逃的大小百十队的刘军步骑中随意驰骋,如入无人之地!
……
城东望楼上。
刘武周见到了此幕,勃然大怒,骂道:“贼厮鸟,数百骑就敢冲老子的营!入你狗日的娘,传老子将令,调城西营中兵出,将这数百贼骑给老子全都宰了!”
就在方才,他刚下的军令,命令城西各营严守,不得擅自出战,然而此刻,怒火中烧,才下的军令,他自就将之改变。——盛怒之下,甚至连“朕”都忘了自称,直以老子自居了。
好在苑君璋还在望楼上,急声进劝:“陛下,这支贼骑明显是诱我之兵!其虽骄狂,但不可轻举妄动,恐中其计。臣愚见,宜且先坚守营盘,候我军防备整肃,再做迎战!”
兵法云之,“将不可因怒兴兵”。
苑君璋尽管不识字,无师自通,却知兵法要义。
刘武周怒气未消,然知苑君璋所言有理,可仍难抑心头之火,又大骂了这数百唐骑几句,改变了命令,令道:“入他娘,令各营调弓弩上营墙,射他娘的!杀伤一贼骑者,重赏!”
望楼下的传令兵,飞马出营,穿过晋阳城,到了城西,将刘武周的命令传达给了各营。
各营将领得令,调集弓弩手登上营墙,便胡乱向外开射。
此际,李世民等接连杀溃了四五队刘军将士,步步紧逼,已逼近到了一处营墙下。
见营内守卒一直未出,又见营墙上弓弩手就位,箭如雨下,李世民心知,诱刘武周遣兵出营迎战之计,已是落空,哈哈一笑,呼与史大奈、侯君集等说道:“贼兵怕了我等,不敢出战!便且罢了,权暂收兵。今日只先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军军威,来日再战,再教他们片甲不留!”
史大奈、侯君集等杀得痛快,接令之后,冲着营上齐声叫道:“可知得秦公英名?尔等鼠辈,缩头乌龟,不敢出战!今且就先饶尔等狗命,让尔等苟延残喘两三日,来日必取尔等首级!”
营墙上刘军将士面面相觑。
“秦公、秦公?”
竟是此刻才知,这数百唐骑的主将,居然是李世民本人!
当这个消息传到城东望楼上的时候,李世民等已撤至安全地带,刘武周闻讯,大是懊恼,拍着扶栏,连呼:“实应出兵!不然,已擒李世民!这贼厮不料这般胆大包天,竟敢数百骑犯我,入他娘,当我营外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就就走,视我军如无物么?”
苑君璋也没想到,这数百唐骑的主将会是李世民。
但懊悔已经晚了,他亦只能自责请罪:“陛下,臣失察,未料李世民竟如此大胆,致失了擒杀他的机会,敢请陛下治罪。不过事已至此,臣窃以为,追悔也已无用。唐军大队已至,当下宜稳固防务为要。李世民若敢再孤军犯我,至时定将他擒杀就是!”
……
李世民率从骑,驰还队中,长孙无忌、窦轨、殷开山等吏与刘弘基、段志玄等大将相继赶来。
“殿下,孤军深入,实在冒险!”窦轨责备说道。
李世民才摘下兜鍪,擦着汗水,笑道:“长史岂不闻‘用兵之道,奇正相合’?我此举正是以奇制胜。孤军深入,看似冒险,实则刘军猝不及备,我等冲战,先已立於不败之地,并无多少风险可言。诸公,此番进战,虽未引得刘军出营,然敌已知我军威。既已知威,敌必生畏。来日战时,我军胜算更增。敌畏我威,士气必沮,届时一鼓作气,破敌不难!”转顾晋阳城,见得城垣巍峨,敌影绰绰,却是信心满怀,挥鞭指之,“旬日之内,我必取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