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锦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情绪差得肉眼可见。
往常挂在脸上的一抹浅笑荡然无存,站在益阳县衙的公堂上,背手等着那益阳的大商贾方青。
他手里捏着那只小瓷瓶,浑身发散出一股杀气,谁也不敢近身。
益阳知县杜进,瞧着他的模样只冒冷汗,他十指紧扣,手心都攥出了汗。
属实是怕急了。
幸好他平日自诩清高,对方青那些个美人美玉留了个心眼,现如今才能和他完全撇清楚关系。
不然看今天这情况,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杜进捏着衣角,抬手蘸了蘸额头的汗水,趁机左右瞄了一眼。
跟着李锦一同来的两个捕快,其中一个凶神恶煞,手握刀柄,自始至终就没放下过。
这定然就是人称“剑如虹”的周正,周大人了。
但是另一个,长相阴柔,身形瘦小,怎么看都像个豆芽菜,没有佩刀,不带腰牌,半个身子都被李锦挡住。
这怎么看都和传闻中的“慧眼”云飞,相差甚远。
难不成消息有误?来的人不是云飞,来的人一开始就是靖王李锦?
他没能思量太多的时间,公堂下,大门处,方青人未到,笑声先行,待他迈过府衙的门槛,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这人,一身绫罗绸缎,大红大紫,从头到脚都是碎花刺绣,俨然一道绚丽的彩虹。
现下正边笑边拱手的寒暄道:“哈哈哈!杜大人,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就这两句,差点把杜进给吓死,他连忙甩袖,往后退几步,厉声厉色道:“王爷在此,休得放肆!”
王爷?
方青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他目光落在一身淡黄衣衫的李锦身上,打量了一息的功夫,将信将疑地行了个礼。
头低下了,腰弯下了,却歪着脑袋看着杜进,小声问:“哪个王爷?”
还哪个王爷?!杜进一口血闷在胸口。
大魏当朝的王爷总共就那么两个人,一个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一个是他的亲儿子。
光是从年龄上判断,也不至于看不出眼前的人是谁吧!
杜进面色发白,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同方青介绍:“这位是靖王殿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手臂都在微微打颤。
听到靖王两个字,原本心气高涨的方青,似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愣住了。
六扇门门主,靖王李锦,自接手六扇门以来,虽然消极怠工,闲散纨绔,但是只要是他经手的案子,无一不是刨根问底,掘地三尺。
此等“执拗”的人,此时此刻出现在益阳城内,对方青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赶忙藏好了自己那一瞬的诧异,再行大礼,腰弯得更深:“草民给靖王爷请安!”
大堂上,李锦打量着这个方青。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穿得一身花里胡哨,胸前挂着大串的珍珠,腰佩左右各有一组,就差在脸上一左一右纹上“有钱”二字。
品味十分独特。
李锦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问:“方青,本王此行,特来问你两件事。”
“王爷请讲,王爷请讲。”方青点头哈腰,乐呵呵地应和着。
方家,乃是这益阳当地的大商贾之一,李锦让人去请这方青过来的时候,粗略地从杜进的口中了解了他一番。
他本就是商贾出身,自幼接了他父亲的位置,靠着卓越的经商天赋,在这十几年里,将方家的成衣铺子,以益阳为圆心,辐射到了周边三个城市。
可以说赚得盆满钵满。
这当中,让李锦格外注意的,便是方家的铺子也开到了林阳这件事。
这个男人和先前林阳知县杨安之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如果有,这个方青,会不会也与京城的苏太傅,有些见不得人的关系?
越想,李锦越觉得案情复杂,越觉得此刻所见,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可他又十分被动。
不管是冰山一角也好,还是关系错综复杂也罢,回到案件本身,李锦手里其实什么物证都没有。
他方青与连姑娘之间的实锤,仅有刘阿婆的几句口供和一瓶毒药。
若是方青自己不认,根本就无法治罪。
李锦目光灼灼,盯着方青的头顶,思量片刻,仍然选择正面提问:“你可认得小林县的连姑娘?”
他想赌一把,赌这方青百密一疏,亦或者如刘阿婆那般,想要将他拉拢到同一个阵营。
不管他走哪一步,都能露出狐狸尾巴,都能让李锦有下一步的方向。
可谁知,这方青并不上钩,他重重点了下头:“认得。”
这下,李锦的神情更为严肃了,眼前的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小人正有一事,要同王爷与杜大人汇报。”方青直起身,面露悲痛,叹了口气,“小人在益阳城,虽然是个做生意的小喽啰,但一向是奉公守纪。”
“可这两日,小人得知我手里制衣铺子的曹掌柜,竟然私营地下青楼,还打着小人的名号抢占民女,甚至一年前,还在小林县犯下杀人的罪行。”
方青边说,边捏紧了拳头。
那模样无比端正,将一个仗义执言,揭露罪恶的正义之士,演绎得淋漓尽致。
“前日,他谎称有事要回老家,夜晚回来的时候,我正好与他撞上。就见他神色惶恐,满身是血。我顿觉不妙,追问之下得知,他竟因为害怕曾经杀人的罪行暴露,对那小林县的连姑娘痛下杀手,杀人灭口,简直罪大恶极!”
这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堪比戏班子里的台柱。
不论是语言神态,还是那份正义使者的气质,都拿捏得相当到位。
李锦睨着他的面颊,一声轻笑,将官腔抬了起来,笑盈盈地安抚他:“原来如此!方先生真不愧是名动益阳的志士,如此一来,倒是帮了本王一个大忙!”
面上,李锦笑得如沐春风,内里,瞧着方青老奸巨猾的嘴脸,恨得牙痒痒。
他料到了方青不会老实认罪,却没料到,他竟早有准备,仿佛知道他会来一样,将自己的退路先一步铺好了。
他说的那些话里,充满了巧合,充满了逻辑上不能自洽的空白区间,却因为李锦手里没有能够实锤的证据,而根本无法反驳。
一个在他手底下,只是雇佣关系的铺子掌柜,哪里来的本钱,在商业发达的益阳,开什么地下青楼。
又是哪里找来的打手,能将那群女子残害欺压。
即便真有如此财力与人脉,又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只做个小小掌柜,居人之下。
又怎么可能在人命大事上,亲自出马,杀人灭口。
真是漏洞百出!
但李锦又不得不服,不得不选择以退为进,不得不做出一副信了的样子。
他笑着,看着他处之泰然的嘴脸,手里的瓶子捏得更紧了。
“如此,方先生倒是六扇门的朋友,大魏的英雄啊。”
天知道此刻,李锦有多想抬手,冲着他那虚伪的面颊,狠狠地给上一拳。